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的清晰。
初春,夜里還有些涼。桑榆披了外裳去茶室。
使君一直站在茶室外,見桑榆過來了,忙行禮︰「娘子,郎君已在里頭等候。」
桑榆頷首。進屋後,只見許久未見的虞聞坐在桌旁,正低頭喝著熱茶。
自奉元城一別後,她有段時間沒見過六哥了,感覺這段日子六哥又瘦了。
桑榆嘆口氣,走過去︰「采/花賊不是已經抓到了麼,怎麼夜里六哥還要和人一起巡街?」
「一頓拷打之後,那人老實交代,作案的還有另外一個同伙。不得已,只得加強夜里的巡邏,緝拿令也已經畫好了人像,準備明日一早張貼出去,順便給周邊的村子縣城都上幾張。」
桑榆目光不由一沉。
這采/花賊如果不盡早捉拿歸案,時間一長,受害的人家就越多。如果家家都重門楣,不願名聲被毀,只怕會有不少小娘子不得已做出最壞的選擇。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虞聞出聲安撫,「無論如何,這個人,我們都會盡力將他抓回來,不讓他在禍害誰家娘子。」
桑榆頷首,見他眼底陰影濃重,不由地伸手去握他的手︰「六哥,夜里巡邏的事,交給城內的兵卒和衙差管就是了,你看起來瘦了很多,夜里別再勉強自己。」
虞聞笑,反握住她的手。當初生出繭子的手,這幾年將養下來,變得柔滑細膩,握在手心中,只覺得軟軟的一小團。「嗯,這幾天忙,會顧不上看你,就想著順路來看你一眼,知道你平安回來了,我也就放心了。」
收到孫青陽寄來的信,他的心差點就跳了出來——他以為宋凝脂嫁了人,就安分了,不成想竟然會和宋家做出這樣的事。
好在桑榆機警,探出風吹草動後在出城前就將消息傳回了宰相府,這才躲過一劫沒出事,不然,他只怕當即丟下縣衙內的所有差事,單槍匹馬跑回奉元城。
桑榆笑笑,又低聲安撫了幾句。
外頭下了雨,春雨淅淅瀝瀝的倒是不大。桑榆撐開桐油傘,陪虞聞穿過回廊庭院,到了門前。
怕他淋濕了,桑榆一直將傘面微微向著虞聞的那邊傾瀉。他似有察覺,伸手將傘拿過,一只手撐著傘,另一手輕輕攬過她的肩膀,將她護在傘下,而後一步一步往門口走。
夜色下的轎子黑漆漆的,並不顯眼,轎夫打著瞌睡蹲在轎子邊上,听到門吱呀一聲打開的聲音,忙站起來,從旁邊迎了上去︰「阿郎。」
虞聞攬著桑榆在門前檐下站定。
「在人抓到前,這幾日你在家中好好的,夜里早些歇息,若是覺得不安全……就暫時住我那去。」
這話,叫旁人听見了,還以為一貫待那些婦人娘子們清冷疏遠的縣令是個浪蕩子。听在桑榆耳里,並非失禮。
桑榆看著他,抿了抿嘴唇,握住他仍舊攬在肩頭的手︰「你若是願意被義父和義兄狠狠打幾拳,興許我就願意去你那兒小住幾日。」
雨下的男人忽地展顏一笑,笑容似乎令周身都亮了幾分︰「好,我明日就去同譚大夫說!」
他說罷,抓過桑榆的手,當著外頭那些人的面,放在唇邊吻了吻,而後轉身。阿祁撐了傘過來送他上轎,又對仍舊靜立在屋檐下的桑榆行了行禮,這才直起身,命轎夫起轎回縣衙。
「娘子?」
阿芍在屋里左等右等,不見桑榆回來,心覺奇怪便出門去看,卻見她面色微赤,慢慢從前頭走回來。
「娘子,六郎這是對你做什麼了,你臉紅成這樣?」阿芍笑著拿胳膊肘輕輕撞了撞桑榆的胳膊,一臉壞笑。
「亂猜什麼!」桑榆瞪眼,滿臉的正色卻掩蓋不了方才的羞澀。阿芍笑得不行,又怕她真的惱了,忙忍著笑去打了盆水來,給她擦了把臉服侍上床。
才一躺下,那頭,阿芍又揶揄道︰「娘子,你還是早些嫁了六郎吧。省得六郎天天掛心你,明明都快忙壞了,還大晚上地過來跟你說說話,喝杯茶,末了,再牽個小手,心滿意足地回去。」
桑榆一愣,睜開眼,咬牙吼︰「睡你的覺!」
那一頭,立時傳來蒙在被褥中的笑聲。
一捻紅重開,自是又迎了一批熟客登門。
五味前頭迎客,正笑盈盈地送走一位,後腦勺被人輕輕拍了下。「小五味,你家娘子在?」
又是陳記酒樓的陳瓊。
五味還記得他在娘子出城的時候的無禮舉動,做了個鬼臉,擋住大門︰「你來做什麼?娘子出門了!」
陳瓊之前被抓,在牢里老老實實地蹲了幾日,依照律法挨了板子,回到陳家後,被暴怒的陳老板狠狠揍了一頓,瘸了一條腿。
才不過老實了幾日,等到傷一好,就又拖著腿,一瘸一拐地跑去找妓/女娘子們吃酒。
「這一捻紅人來人往的,你家娘子若是不在,騙鬼呢!」陳瓊笑,伸手捏了把五味的臉頰,回身對著後頭的馬車道,「下車吧。」
車簾被掀開,便見女子頭戴冪籬,彎腰從車里走了出來,車旁有侍娘伸手去扶她下車。
五味想要去攔,被陳瓊的人抓著肩膀輕輕一帶,擺到了旁邊。「使君!使君快去告訴娘子,有人硬闖!」
听到使君的稟告,桑榆微微挑了挑眉,只覺得有趣。
這陳瓊受了牢獄之災後,竟是還未學乖不成?
桑榆命阿芍,將仍在屋里看診的幾位小娘子,請到別處暫避開,自己往前,出了房門,站在台階上,看著遠遠走來的陳瓊及他身後的女子,微微地笑。
「娘子,要不要去通知郎君?」使君低聲問道。
桑榆搖頭︰「不必了,你注意些那些小娘子,別讓她們出來撞進陳瓊的眼里,遭了莫名其妙的災。」
她說完話,又看著陳瓊走近,直至抬價下,方才開口︰「陳郎君今日過來,是為了何事?」
陳記酒樓的夫人娘子們從來都是自己,或者囑托下人過來拿胭脂香粉的,陳瓊會親自登門,且身後又帶了別的人,想必是真有什麼事。
陳瓊大約是鮮少求人,這會兒沉默半晌,這才俯身作揖道︰「談娘子精通美顏之術,所以特地帶來一人,想請娘子診治診治。」
桑榆抬眼,看著站在他身後,頭戴冪籬的女子。女子看起來身姿綽約,一步一行都頗有風情,連帶著一路行來的風,都裹挾著馨香。
再看那女子身邊的少女,也頗有幾分姿色,只是略帶弱柳扶風之態。
這一主一僕二人,身上帶著的氣味,都是平素坊間妓/女娘子們所用的普通胭脂香粉味。
「這位娘子是?」
「奴家姓姜,坊間都喚奴家姜娘。」那女子摘了冪籬,朝著桑榆恭敬地福了福身。
女子緩緩抬起一張臉。
她的容貌其實很精致,眉宇間帶了一股子媚惑,顯然是個在坊間混跡許久的人。只是臉上有明顯的時瘡治愈後留下的靨痕。
「陳郎君是想為姜娘治好這臉上的靨痕?」
「是。」陳瓊難得一本正經,「我走南闖北也有好多年,找回了不少方子給她,都沒用。城中的大夫又大多瞧不起她們,思來想去,還是想請談娘子看看,究竟有沒有法子,去掉她臉上的這些痕跡。」
桑榆望向姜娘。她也正向這邊看來。倆人四目相對良久,只听見桑榆頷首,應道︰「我以試一試,只是我這邊,夫人娘子往來較多,許是多少有些避諱,還請姜娘隨我去到別處診脈,日後如有情況,命你家侍娘上門找我。」
桑榆並非是看不起姜娘,只是一捻紅來來往往的人並不少,她雖不忌諱,卻有旁人避諱這些。
姜娘臉上並沒顯露出什麼不喜,大約是被人特殊對待習慣了,遂跟在桑榆身後往別處去了。陳瓊不說別的,自是跟在她們身後。
時瘡,乃楊梅瘡的一種,因時氣乖變,邪氣湊襲得病。
若是再往大的說,這楊梅瘡,指的其實就是梅/毒。
這種病癥,乃是坊間的妓/女娘子們最容易得的病之一,城中的大夫們為了名聲,自然也多不願為這病出行診治。有的人運氣好,求到願意私下診治的大夫,也能治好楊梅瘡,但不少人病好後,臉上身上都會留下靨痕。
姜娘的時瘡是游醫治好的,但臉上的靨痕用了很多方法,依舊不能去掉。過去紅極一時的姜娘,也因此門庭冷落,成了無人問津的舊人。
陳瓊念她憐,在旁幫襯了好些年。
姜娘也曾幻想過,這個郎君是否日後會為她贖身,納她為妾。這幾年走來,她也終究清楚地意識到,陳瓊雖好,從未生出過要納她為妾的想法。大概,也是嫌棄她得過時瘡,出身風塵吧。
「你身體無恙,想來時瘡是真的好了,也並未留下其他病癥。」桑榆收回號脈的手,看著姜娘道,「至于這面上的靨痕,我這有一方子許是用,只是里頭要用的東西,能姜娘會覺得不喜。」
「談娘子但講無妨。」
「人精二錢,鷹屎白二錢。將這兩味藥研成末,然後調和均勻,往其中加入少量蜂蜜,涂在面上靨痕處。如果不出意外,兩三天後就祛掉靨痕。」桑榆如此道,又對著姜娘和陳瓊解釋其中的藥材,「人精就是首烏,有解毒潤腸之功效,治療毒瘡等癥。至于這鷹屎白。」桑榆笑,「就是帶白頭的鷹屎。雖听著惡心了些,不過是味好藥。」
萬物皆入藥。
她從前無聊的時候在家里翻書,就翻到過老爸從書店買回來的《本草綱目》。書中,李時珍就寫到許許多多原本不能稱之為藥材的東西,譬如亂、人血、眼淚,他都認為能入藥。
所以,這鷹屎白,雖然是屎,听著不大好,和人精一起入藥後的作用倒是真的有的。
陳瓊臉上劃過錯愕,姜娘也有一瞬間的驚詫,但很快面露笑意,頷首應了︰「若是能好,再腌的東西,奴家也能忍了。」
桑榆點頭,將方子寫好交給阿芍去抓藥,又仔細與姜娘囑咐了日常的注意事項。等事了,這才讓五位將他二人送出一捻紅。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我的新坑︰
大王沒頭腦
全文存稿中,不長,也就20來萬,目前存稿19w了,所以請放心跳坑~預計十一黃金周開坑~希望有新老朋友能夠繼續捧場~《大王》之後,會有另外的長篇正經文跟大家見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