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嚴豫。
展寧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將牙關咬得死緊。
她到底還是遇上了。
遇上了這個囂張而可恨,毀了她上輩子的男人,她上一世躲不開避不過的魔障。
今日在出府之前,她就設想過這場會面。
她也曾猶豫過是否要來這一趟,可身旁這對少年男女,是她必須來的理由。
而且她既然頂替了哥哥展臻的身份活下來,就注定要進入仕途,那麼終究有一天,她仍舊要同對方踫面。
她不可能躲著對方一輩子,躲不過,便只有爭到底。
她倒要看看,這一世,嚴豫是否還能將她拿捏在手心里!
展寧打量嚴豫的同時,嚴豫也在打量著她。
身為天家子弟,打小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城里長大,即便母親德妃貴為四妃之首,在後宮之中地位僅次于皇後,父皇也對他十分寵信,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嚴豫仍然是在看不見的荊棘中長大,對揣摩人的心思自有一套。展寧雖然強壓著情緒,但嚴豫還是敏銳地捕捉到,她初見他那一刻,眼中掠過的厭惡與抵觸。
她厭惡他。
這樣的認知讓嚴豫唇邊的笑稍微淡了點。
不過那只有一瞬間,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他的目光飛快地在展寧身邊的那對少年男女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回展寧的身上,他朝她淡淡一笑,「這位公子,是否需要在下幫忙?」
面對嚴豫的「好心」,展寧雖然很想若無其事地回對方一個笑,可她只是這麼遠遠站著,看著嚴豫,上一世與嚴豫相處的那些畫面便不可抑制地出現在她的腦海里。
初次見面對方意味深長的笑與飽含掠奪的目光,朝堂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近與試探,得知她真實身份後如貓捉耗子般的刻意戲耍,以及強迫她留在身邊的種種折辱,母親、兄長的冤仇、自己的尊嚴與自由……所有她在意的一切,都因為他而失去。
對他,她根本沒有辦法平常心對待。
彼此對視的目光之間,是漫長的沉默。深知再這麼僵持下去,必定會惹得嚴豫疑心。展寧終于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在暗地里狠狠掐了掌心一把,借著疼意支撐,她才听見自己盡量平靜,卻仍顯冷硬的聲音,「多謝公子剛才出手相助,在下不甚感激。」說著,她指了一旁捂著手腕一臉鐵青的黑衣男子,道︰「如果公子還願意幫忙,煩請將這位送去京兆尹府,也煩請公子替他做個鬧市縱馬、當街行凶的證人。」
那黑衣男子聞言不由怒罵,「誰敢!知不知道本公子是……唔……」
他下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見嚴豫手一揮,嚴豫身後兩個貼身侍衛立即上前,動作粗暴地堵了他的嘴,還將他拖了下去。
那黑衣男子一臉怒色,嚴豫卻向展寧笑道︰「為公子效勞,在下樂意至極。」
展寧這會心緒稍已平復了一些,不願在此久留,她語氣淡然地同嚴豫道了謝,只道要趕緊送身邊這位少女去醫館,便向嚴豫告辭離開。
本以為嚴豫會說點什麼,但對方居然好說話地點點頭,讓她請便。
展寧帶著那對少年男女與瑛兒離開,走出好一陣以後,才覺得有些奇怪。
上一世她初見嚴豫,是殿試三日後的瓊林宴上。那一日嚴豫就對她表現出強烈的興趣,一再與她接近。今日她本以為對方會有些糾纏,不料卻月兌身得如此順利。
莫非重活這一世,她與嚴豫的關系,有了大的變數?
展寧心中犯疑,卻不知道,在她的身後,嚴豫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她徹底消失在人群里,才收回了視線,皺了眉沉聲道︰「展寧,你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展寧將那對少年男女送到附近醫館,大夫替兩人診治後,發現那少年的確只是皮外傷,他身子骨好,簡單用藥之後便無大礙。
至于那姑娘,大夫越瞧臉色越差,最後黑著一張臉告訴展寧,這姑娘得了時疫,身子底子又差,施針用藥不過是盡人事知天命。不過這疫癥凶猛,一不留神身邊的人都會遭殃染病,他店小命薄,可不敢隨意收留這姑娘。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讓展寧趕快帶著人走。想來若不是看著展寧一身清貴之氣,這大夫早讓伙計把人攆出去了!
那少年一听,一雙眼立馬瞪得老大,望著大夫滿是怒氣,「你是大夫,怎麼能夠不管病人死活?」
大夫笑得訕訕得,「我開門求財,可這種病癥,還是命要緊。我瞧你們這形容,是跟著前段時間北方的流民進城的吧?我勸你們還是趕緊走,這染了病的流民,讓官府知道,可沒我仁慈……」
少年還要爭辯,被展寧攔了下來。
上一世踫巧救了這對姐弟的人不是她,她後來也只是從當事人嘴里簡單听過這段經歷,並不知其中還有這些曲折。
但她知曉,這年年初,北方幽、並兩州雪化之後不久,便爆發了一場瘟疫。兩州州民病死無數,不少人背井離鄉逃難,這對姐弟也是由此流落進京的。
燕京是京師重地,達官貴人多惜命,對這批可能感染時疫的流民管控極嚴。這對姐弟也算運氣好,居然躲過官兵盤查進了城。這要真被盤查出來,必定會被送到隔離所,到了那種地方,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這大夫會有這般反應並不奇怪,就是瑛兒,听了大夫的話,望向那對少年男女的表情都變得復雜起來。
她看看展寧,又看看那對少年男女,有些猶豫地勸道︰「公子,你前些日子重病了一場,這身子才好,千萬不能再大意。眼下還是小心些……要不咱們給他們點銀子,讓他們去別的醫館瞧瞧?」
瑛兒聲音雖壓得低,但那少年還是听見了。大概是被瑛兒言辭間的避諱刺傷,他對方怒目一瞪,道︰「誰想要你們的銀子!我不要你們假好心!」
瑛兒被瞪得面上一紅,心頭有些愧疚,又有些不滿。她那話的確有點不好听,可她也不能拿展寧和自己的命開玩笑啊!而且展寧剛剛才救了他們,這少年卻出口惡言相向,真是太不知好歹了!
不過沒等瑛兒辯駁什麼,展寧已先一步開了口。
她居高臨下看著那少年,目光有些冷,口吻里也帶了點嘲諷,「我的丫鬟要給你們銀子,就是她的好心,至于收不收留你們,那更是我們的自由。這世上,沒有誰有必須幫誰的義務。反倒是你,流落異鄉,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可以依仗之物,卻還這般傲氣。若不是你姐姐護著,只怕你連燕京城門都進不了吧?如今你姐姐命在旦夕,你還留著你那點可笑的骨氣,是真的想救她嗎?我看你是想害死她。」
「你說什麼!我、我怎麼可能想害死姐姐……」
那少年性子倔強,平日從不肯低頭,此刻被展寧譏諷得渾身血氣上涌,張口就要反駁。可他才說了一句話,便听身邊姑娘難過地申吟了幾聲。他臉色不由一變,再抬頭對上展寧清冷的目光,看著對方眼中的責備之意,又反思自己的處境,他後面的話越發沒底氣起來。到最後,他咬著嘴唇沉默了好一陣,突然 地一聲朝展寧跪了下去,一張臉憋得通紅,語氣也因為難堪而顯得艱澀,「剛才是我的態度不對,請你幫忙救救我姐姐,只要你能救她,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當真?要知道,你能幫我做的,我或許並不需要。」
展寧的話語中仍有為難之意,那少年的脾氣並不是好的,聞言猛地抬頭,看向展寧的目光帶刺。
可兩人對視一陣,最終還是他垂下頭來,極為艱難地道︰「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你吩咐,都可以……只要你救她。」
展寧抿著唇看著他,一直沒有說話,就在少年都以為她不肯答應的時候,她卻嘆了口氣,開口吩咐他道︰「把你姐姐背起來,跟我走吧。」
「公子,這……」
瑛兒不知道展寧想做什麼,想出言再勸,卻被展寧打斷,她道︰「白水塢那座小別院眼下無人,我暫時把他們安置在那邊。你替我去請劉大夫,把這姑娘的情況說給他听,勞他立馬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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