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來間」內,宮燈再燃,黎若隔著屏風,听我描述這段時間內發生的趣事。
「你去地下競技場買了一個小廝?」黎若好奇的問:「你向來不以真面目示人,身邊帶一個人不是很不方便嗎?」
我很有自信的說道:「他身懷絕技,將來絕對能成為我的好幫手。」
黎若懶洋洋的從另外一頭瞧著我的影子:「不曉得與呂德操一比如何?」
我想了想呂德操憂郁的面孔,與阿柴那張歷經滄桑的臉一比,不免笑道:「你這麼一說,兩人還煞是相似,只可惜我那個小廝酒品不好,先前還有嗜喝劣酒的壞習慣…」
「哪天你帶阿柴隨行,我這有上好的深雪紅讓他品嘗,那滋味可不輸子承酒呀!」黎若充滿期待的問:「每次听你說說外面的事兒,我也好想去外面走一遭…豐收祭開始的那天,你想不想一起去東市逛逛?我也好久沒掛面具了…」
屏風後紅袖添香的邀請,我听了有些心動,屈指算算,今年的豐收季應是在十天後,與比武大會的時間重疊,只得淡然拒絕:「…近期恐怕不大方便,我尚有要事在身。」
她听起來似乎很失望:「又是那名仇人…?」
我想到理央,臉色鐵青:「這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我不希望你沾染了我的負面情緒。」
黎若似乎听得出我的心境變化,她歉然道:「…是我不好。」
我趕緊轉移話題,忽地想到當時雷璽能夠一眼看穿人皮面具的偽裝,便問:「黎若,我大膽問你一個問題,除了你、我,還有人能看出人皮面具上的破綻嗎?」
黎若遲疑了一會:「這應該沒有人做得到吧…?人皮面具可是經過我長年研究,利用羅桑花的獨門工法,除了你我、呂德操、錦兒以外應該沒有人能分辨得出來才對…莫非,有人看出你的臉並非真容?」
我不想給她制造壓力,聳肩道:「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只是好奇問問。」
「是嗎…?」黎若向來冰雪聰明,說不定已經看穿我的想法,她制作的面具從未露出馬腳,只是那名斗鱗雷璽能夠看穿我臉上的人皮面具,難免讓我不得不提防,無奈目前也找不到更好的選擇,日後只能小心行事。
連換了好幾個話題,吃飽喝足的我從懷里掏出摺扇,替自己扇了扇風:「對了,我想再向你買一張人皮面具。」
黎若早已有備:「百臉譜就放在桌上,你自己取來看吧。」
「讓我看看…」我嘖嘖稱奇的打開了那本詳細記錄了各種臉譜的冊子,肥瘦、乾扁、豐潤、瘦削、任何想像得到的臉形應有盡有,甚至還有極為詳細的臉部特徵。
黎若煞若無事的說出了很了不起的話:「任何一種臉形,我都可以幫你做出來,看你是要想要下顎骨突出、加上深淺不一的刀疤,還是你上次三角眉搭配嘴邊的膿包,都可以自由搭配。」
我很快的就挑好了自己往後一段時間的模樣,將組合的編號列序告訴了她。
「這次你想扮尖耳、雙眼皮、塌鼻子的白丁…?」黎若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好像抓到我的把柄一樣開心:「嘻嘻,敢問惜風公子,黎若這算盤要怎麼打,才能打得精、打得響?」
我輕描淡寫的說:「這個嘛,我會用全心全意感謝你,甚至每天吃飯、睡覺前都會回想黎若夫人對我的大恩大德,不錯的交易吧?」
黎若很爽快的回絕:「我不需要你的感謝,那玩意又不值幾個錢。」
我可憐兮兮的問:「那你想要什麼?」
她嘿嘿一笑,笑得活像個剝皮奸商:「你先前不是用我做的面具偽裝成石家小開石瑛少爺?想必你現在存簿里面的油水肯定不少,看在我們做了兩年的買賣份上,算你友情價三百兩,另外,你得每個月來看我一次,不知惜風公子意下如何?」
雖然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向黎若采買人皮面具,還是忍不住喊道:「你搶錢啊!」
黎若很有自信的拍拍她高聳起伏的胸脯:「作工精細、天衣無縫,在黎明城內別無二號!」
我冷汗直流:「這、這…美女,要我的錢,簡直就像要我的命啊!」
黎若咄咄逼人,問道:「你又沒看過我的臉,怎麼知道我是美女?」
我吹著口哨、顧左右而言他:「哎呀,話說夜也深了,我就先拿面具,改天再來談與夫人談價錢…」
黎若瞬間翻臉不認人的說道:「錦兒,代我送客!」
「是,夫人。」織錦的聲音從外頭傳來,似乎正拼了命忍住笑。
「唉…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我無奈的從懷中掏出朝陽錢莊發行的銀票,交到了織錦的手中,默默的流下了兩行英雄淚。
黎若笑嘻嘻的說道:「男人就是要大氣一點,銀子這種東西,再賺就有了,你好好休息、不必著急,我讓呂德操去安排你下榻的房間,三天後交貨。」
我按著頭苦惱:「你最近變得越來越懂得打如意算盤了,真是讓我頭疼…」
黎若倒是笑得合不攏嘴:「呀,我可是向你學的,是你把我教壞了!」
我趕緊撇清關系:「嘖嘖,黎若,你有推卸責任的嫌疑啊!」
黎若听完,嚴肅的問:「吶…惜風,一個人的責任究竟是什麼呢?」
我搔搔頭:「還真是不能輕松以對的話題…責任就是一個人份內應該要做的事情吧?假如你是一名國王,你的責任就在于安邦定國,假如你是一名老板,你的責任就是營運管理,假如你是一名公主,那你的責任就是…」
黎若的影子似乎晃了幾下、輕聲問:「就是…?」
我無厘頭的舉起手指:「…活得多彩繽紛吧?」
黎若啞然失笑:「當公主有這麼快樂嗎?」
我反問:「不快樂嗎?可以天天游山玩水,玩夠本了還可以挑選駙馬,全國的人民都是你的花名冊,多好?」
黎若淡淡一笑:「嘿,做公主可沒你想像中那麼輕松呢!」
我決定以彼之矛、刺彼之盾:「你又不是公主,怎麼知道做公主快不快樂?」
屏風後的女性掩面一笑:「我是猜的。」
「猜的…?」
「女人的第六感。」
「不是吧…」
黎若幽幽道:「講正經的…責任也許是驅使人行動的力量,比絕世武功還要更加堅韌的力量,可是有時候,它也能成為壓垮人生的無形重擔。」
「無形的重擔…」我仔細琢磨著她話中的含意。
「我雖然不曉得你的來歷與背景,可是我總隱約感受得到你身上的壓力,是何等的沉重…」黎若的身上散發出若有似無的香氣。
黎若的話很忠肯,不禁使我連想到了地下競技場那個敗壞風俗、泯滅良心的所在,所有的觀眾與賭客躲在匿名的面具與偽造的身份之後,似無忌憚的表現出令人發指的黑暗。金錢、**,使得這群無所顧忌人舍棄道德與尊嚴,不計一切的毀滅他人的人生,
我自己呢?是否也已經被名為仇恨的猛獸給吞吃下月復?
我故作泰然自若,打趣道:「你這麼關心我,我可能會誤認你對我有意思喔…」
黎若神秘的微笑:「你要這麼認為,那倒也無妨。」
我一愣,頓時啞口無言。
氣氛在暈黃的火光下顯得有些**,黎若躊躇了好一會,說道:「听我一言,不論你想要用這張面具做什麼,千萬不可以將人皮面具帶進皇宮,這不僅僅是為了保護我,也是為了保護你…」
我想到要掛著新的面具參加比武大會,只得極力掩飾心虛,長聲笑道:「我向來都覺得一針見血的話語最是真誠,你的好意我收下了。」
黎若語氣一轉,說道:「真誠與否,相信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不願意露出真容的理由我也能接受,可是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我堅決的說道:「總有一天,我會和仇家有一個了斷。」
黎若的聲音听起來有些寂寞:「那到時候,你就不需要我的人皮面具啦…是不是也會忘了我這個人呢…?」
我的心口一陣沒來由的悸動,我隱約明白那是心中逐漸松垮的一角,我發自內心的說道:「利益雖變、情份仍在,黎若…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好。」
黎若嘆了口氣,柔聲道:「那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惜風…保重。」
真摯的言語,好似隨時都能瓦解我長久以來淡漠的虛偽面容,情感就像一張白紙,它既朦朧、卻又好似近在咫尺,讓人忍不住想看清的它的全貌。
殊不知,只有保持距離的時候,它才能保持最原始的美好,因為我們永遠都有著想像的空間,也許戳破,這份微妙的情愫就會隨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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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之內,我掏出那塊理央所贈的水玉,過往的柔情蜜意與今日的決殺無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想告訴自己,這數年來不僅僅是那段無法忘卻的痛苦,還結識了黎若、薩雪蘭這等真誠相待的知己,他們不介意我的隱瞞,甚至對我推心至月復,我卻始終無法放下,選擇與黎若保持距離,更無法以真實的臉孔面對薩雪蘭、面對帕烈克斯對我有恩的眾人。
虛偽的我,不配得到真情。
我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疲憊,打了一盆乾淨的水,解開臉上的面具,望著那張倒映在水中的面容,輕輕用掌捧起了水,清涼的感覺打在臉上,換得神識清醒,我卻越洗、越是看不清自己的真容。
深邃的夜中,我做了一個惡夢,是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夢。
我發現自己獨自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曠野當中,眼前是理央的背影。
弒師深仇豈可輕放?我怒氣滿月復,拔劍出鞘,喝道:「站住!」
我挺直一劍刺向理央,卻見她轉過身來,卻不是那張美得令人窒息的容顏,而是一具骸骨,骸骨伸出格格作響的手,狠狠掐住我的咽喉,森然道:「小賊!將風元還我…!!」
「你…是誰?」空洞的深陷的窟窿,一股惡寒竄上腦門,想要運功將白骨震開,卻又使不上力,我的身體軟綿綿的,完全無法抵抗。
白骨咆哮道:「還我、還我!」
我漸漸的說不出話來,喉中一口氣終難延續…
「你是誰!」我大叫一聲,滿身大汗的醒了過來,背上隱隱作痛。
「…原來是夢?」惡夢真實的讓人害怕,我帶著疲倦的聲音回蕩在別無他人的客房內,當然,沒有人能夠回答我的疑問,也許是最近發生太多無法解釋的現象,導致自越來越敏感了嗎?
今夜的月很圓,圓得讓我起了听故事的念頭,畢竟被噩夢驚醒、心情煩悶的我無論怎麼樣都無法順利入眠,我重新掛上面具,敲了阿柴的房門。
「阿柴,睡了嗎?」我居然問了個蠢問題,話剛出口就覺得自己傻。
阿柴沒應聲、他直接開了門讓我走進去,醉得雙眼迷茫,走起路來好像在跳舞一樣,他沒頭沒尾的說道:「外頭、有黑貓在叫,在我、的故鄉,貓是很尊貴的動物…」
我捧起了茶壺,將珍藏的茶葉倒了進去:「尊貴的動物?這我還是頭一次听到。」
阿柴閉上眼楮說道:「它、們是鏈接,陰陽、兩界的使者。」
我仔細一听,果然好像有隱隱約約淒厲的貓叫聲,這似乎是個不詳的兆頭,我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有些事情,我認為還是需要了解一下,談談你的過去吧…」
「主人,想听?」阿柴品嘗手里的子承酒,最近好不容易把喝劣質酒的習慣給慢慢改掉:「我的、故鄉,叫作羽衫村。」
我給自己沏了一壺茶,嗅了嗅那香醇的茶湯:「听都沒听過。」
阿柴越說,臉色越是煞白:「沒听過、正常…那個地方,危險。」
我撐起下巴,問道:「你曾經說過,你的願望是回到故鄉,這麼危險的地方你又為什麼會想回去?」
阿柴豪爽的將一整壇酒喝得乾乾淨淨:「我、有責任,我、是守護者,代代相傳的守護者。」
又是責任與背負,這倒是成功的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守護什麼?」
阿柴面有難色的說:「很、抱歉,我不能說,這是祖訓…」
我喝口茶,換了個方式問道:「那你為何會淪落到地下競技場?」
阿柴又打開一壇香氣四溢的酒,淋了自己一身,渾身顫抖:「…我、不能解放封印,殺了貴族、害了大家,被趕出村落,我、無處可去…」
封印、殺害貴族、趕出村子?
眼前是孤獨的天才劍客,究竟有何驚人的過去呢?
我正欲詢問,忽然想起當初被黎若問起時,我也不願提及自己的過去,如今又怎能因好奇去掀開他人的傷疤?我強烈譴責了想追問他人秘密的心態,朗聲問道:「故鄉的恩怨,已兩清了嗎?」
落魄的劍客輕輕的點頭:「了斷、分明。」
我凝眸望向那穹盧上的冷月:「那從此以後,你不再被過去束縛、不再孤獨,你就只是阿柴…」
阿柴听我這麼說,好像終于解開繃緊的精神,他沉沉的睡去,夢囈道:「我、喜歡現在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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