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銘自從入了禁衛營,除去休沐,都是住在軍營里,回家的時間變得少得可憐。流煙心里惦記他,怕他吃不好、穿不暖,這日收拾了一大包的東西去看他。
禁衛營離京城有不到五里的路程,流煙趕了一個大早,去禁衛營。途中要過一條小河,這河正好隔在西北軍營和禁衛營之間,平時兩邊軍營里的士兵常來這河里洗衣、洗澡。河水不寬,流速也不急,未到夏汛的時候,水面只及膝蓋,淌水就能過去。
營門口有人攔住流煙,問清原由,讓他等著。禁衛營是不許閑雜人等進出的,有公事要辦,也只能在營地外見面交談,一律不準入營。
流煙四面看著,禁衛營的營帳一眼望不到邊,這才是一萬多人的小營地,就這樣鋪天蓋日的,和它一河之隔的西北軍營,二、三十萬人的營地,真想不出會是什麼光景。
正胡思亂想,羅銘已經從營地里走了出來,他穿著皂色軍服,腰里挎著彎刀,大步邁開,很快就走到流煙跟前。
流煙的心跳快了快,沖羅銘笑道︰「你上次休沐沒有回來,我怕你衣裳不夠換了,給你帶了幾件。」
羅銘沒接那包東西,盯著流煙,問他︰「不是讓你別來這里麼,怎麼不听?」
流煙聞言一愣,羅銘是說過,讓他別來軍營,可是他……流煙說不出因為自己有一個月沒見羅銘了,想他想得緊,才借送衣服的當口來見他。
流煙的性子其實並不軟弱,只是面對喜歡的人時,不自覺的帶了幾分自卑。他從小就被父親賣了幾次,每次他偷偷跑回家後,都拼了命的干活、討父親歡心,盼著父親能覺得他有點用處,不再賣他。那時的流煙才六、七歲,六、七歲的孩子就要扒在和他差不多高的鍋灶前燒火做飯,燙得手上都是燎泡,他也咬著牙每天堅持著做完三頓飯。可惜沒有用處,家里太窮,父親想再續娶一房妻子,只有賣了他,才能有錢去下聘。就這樣在一次一次的討好不成中,流煙變得越來越膽小,在面對他覺得心里重要的人時,也會加倍的小心翼翼起來。
流煙抬頭看了羅銘一眼,羅銘也沒有黑著臉說這些話,只是說話的聲音平板板的,不如平時親切、柔和。
流煙立刻慌張地說︰「我,我就是怕你……」說不下去,羅銘曾說過,他要在軍中立足,就要與普通士兵過一樣的日子,禁衛營中的將士,是不允許家人來營中探視的。
不安地又看他一眼,流煙低下頭,手指揉捏著包袱的邊角。
羅銘煩躁地拉了流煙一把,把他拉到守營士兵看不到的地方,「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唉,你還是回去吧!」他也沒說一句重話,流煙就這樣一副緊張害怕,畏畏縮縮的樣子,羅銘看著就有些堵氣。
羅銘的話一出口,流煙就倒退了一步,彎了彎嘴角,笑道︰「我不該來的,是我想的不周到,你別怪我。」
遞過包袱去,羅銘搖頭,「不要了,我的衣服我自己會洗,夠穿了。這些拿進去,也只是添累贅。」
「也是。」流煙又笑了笑,把包袱背在背上,道了一聲︰「早點回家!」轉身走了。
羅銘望著那個單薄、失落的背影漸行漸遠,心里翻了幾個個兒,邁出的腳步也愣是變了方向,他猛的轉過身,追了上去。
眼看追上流煙,羅銘向前搶了幾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急聲道︰「等等,我送你!」
流煙嚇了一跳,「不用了,路不遠,我自己就能回去。你快回營去吧!」
羅銘喘了口氣,手掌順著流煙的衣袖一直滑到他手上,牢牢握住,霸道地又說了一遍︰「我送你!」牽著手往前就走。
流煙像做夢似的,心里不由得有些雀躍,他盯著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偷偷地想,他也許可以多期待一點兒。
羅銘走得很慢,他想盡量拉長和流煙在一起的時間。他們從相遇開始幾乎就沒有獨處過,這樣在漫山遍野青草冒芽的初春時節,靜靜地手拉手走著,就像,就像約會一樣。
羅銘悄悄看了一眼旁邊,流煙正巧也在偷偷看他,兩人目光一對,都像做了賊一樣,心虛地錯開了目光。
羅銘扭過頭去就不敢再扭回來,直直的盯著前方,慢慢地移著步子。流煙暗自笑起來,握緊了手掌,羅銘的手掌因為每日的操練而變得寬厚、粗糙,還生出了薄薄的繭子,流煙緊緊握住那手,感受著一點點安心和一點點甜蜜。
兩個人誰也不再說話,沉默又過了好久,久到已經到了河邊,羅銘不能再往前送了,再往前過了河,下了山坡很快就到城門口了。
羅銘停住腳步,「坐,坐會兒再走吧!」他指指河邊堤岸上的一塊青石板,那石板是士兵們洗衣用的,表面光滑平整,正好兩個人坐。
「好……好。」流煙結巴地答應一聲。
坐下還是無話,兩個人也沒覺得尷尬,倒都有種忙里偷閑的舒適和安逸,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邊坐著的人,是自己最最信任的那個。
面前就是小河,河水清澈見底,河邊才剛冒頭的綠草給地面鋪了一層薄薄的毯子。
羅銘從身後的野草堆里揪出一根野草,捻在手里問流煙,「現在這樣的日子,和我們在草屋里計劃的差遠了吧?」
流煙笑著點頭,「嗯,那時還想著出了京城,就可以去看竹海和紅鸞花,現在……不知還有沒有機會。」
「有!」羅銘直視著流煙的眼楮,堅定地說了一聲,「我一定帶你去看!」
流煙只覺得整顆心都被羅銘的話語溫暖了,他很容易滿足,只要羅銘的心里有一點點位置是留給他的,他都覺得滿足。
羅銘能記得他這點小小的願望,流煙心里說不出的高興,輕輕地應了一句,「我信你!」
羅銘突然想起來,興沖沖地對流煙說道︰「再過幾日就是花朝會了,宮里要辦宮宴,我帶你進宮去玩兒。」
三月花朝會,是東離國僅次于除夕、中秋的大節日。傳說每年的三月十五,是花神降世的日子,會有百花來朝。東離的百姓十分重視,家家戶戶都會飲酒迎花神。
宮里的花朝會更是熱鬧,御花園里會擺下宮宴,邀請京中所有有品階的官員和其親眷入宮飲宴。
這可是官家小姐和少爺們最為盼望的節日,東離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官家結親也多數是政治聯姻,很少有夫妻間是因為彼此愛慕才成婚的。花朝會可以說是他們唯一一次能自由尋找中意伴侶的機會,在花朝會上結緣,一般都會由皇帝賜婚,父母再不願意,也不敢違抗皇命。因此,這一天也算是東離的大型相親會。
流煙也正是愛熱鬧的年紀,當然想去,問道;「那日你不用當值?」
羅銘沖他眨了眨眼,「那麼多兄弟呢,隨便抓一個過來替我就好。再說,我這個東離的二皇子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的露一次面,我哪能不去呢?」
羅銘的話里半是玩笑半是認真,花朝會的確是他重新回到皇宮後,第一次的公開露面,到時朝中上下對他是何反應,就要看他們這段日子所做的這些事情,收效如何了。
流煙笑著點頭,「那好,我在家等著你。」
兩個人相約好了,又說了半天的話,才依依不舍分開,羅銘一直看著流煙過了河上架著的小木橋,下了山坡,再看不見了,才往禁衛營走。
流煙回到東城,已經快中午了。
京城中分為五城,皇城居中,東、西、南、北四城分居皇城四方。東城住的都是達官顯貴,東城的胡同像棋盤上的線條一樣,規矩的把整個東城劃分為若干片。這其中,住在離皇城越近的地方,就代表身份越尊貴,在朝中的地位也越是舉足輕重。
蔣念白家離皇城很遠,幾乎到了東城的邊緣。流煙從城門進來,要過幾條大街,才能到蔣念白家。
剛拐過彎,迎面正踫上燕君虞,流煙看了他背後一眼,如果他沒記錯,燕君虞應該是從東城西大街里走出來的,那條大街上只有一座府邸,那就是丞相劉裴的相府。
又往那邊看了兩眼,燕君虞已經迎了上來,流煙趕緊收回目光,笑道︰「燕公子又出門了?」
燕君虞自從那夜救了羅銘和流煙後,就不再裝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雖然他平日里還是一副慵懶、悠閑的模樣,可跟從前不同,他現在的慵懶里,總帶著一種習武人特有的敏捷,仿佛隨時蓄勢待發,只要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可以化身成一柄最最鋒利的劍。
這樣的燕君虞,總讓流煙有些害怕。他和羅銘說起過燕君虞的可疑,羅銘一笑置之,只說他要害人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現在。
這話倒沒錯。流煙知道羅銘念舊,心里又總記著他們同甘共苦的那幾個月,只要燕君虞不做什麼危害到他們的事,羅銘恐怕是不會管燕君虞究竟是什麼身份和目的的。
不過,流煙一早就思量過了︰羅銘性情豪爽,重義氣,他是不大不計較這些的,可自己總要多留一個心眼兒,替他計較著才是。
燕君虞笑彎了一雙細長的鳳眼,好看的紅唇勾著,露出頰邊一個酒窩,「整日無事可做,我當然要給自己找點樂子了。哪像你……」燕君虞曖昧的看了流煙一眼,「這是見羅銘去了?」
本來只是簡單的詢問、陳述,從燕君虞嘴里說出來,卻帶了幾分曖昧不清的味道,說得像流煙和羅銘做了什麼了不得事似的。
流煙撢了撢身上的塵土,坦然笑道︰「剛才是去見他。」
流煙對燕君虞話里的曖昧倒沒放在心上,只是羨慕他能開口就叫出羅銘的名字,自己卻是怎麼也叫不出口。
他與燕君虞兩個人認識的時間比羅銘長,但是關系倒都不如和羅銘的親近。燕君虞拿羅銘當了知己好友,時常在一起談笑、飲酒;而流煙拿羅銘當了心尖上的人,更是恨不得把一顆心都掏給他。
互相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一起往蔣念白家走。
才進門青哥兒就跳了過來,「見到二皇子了麼?」
流煙笑說見了,青哥兒纏著流煙問軍營里是什麼樣子的,流煙也沒進去,又不像羅銘似的會瞎編,被青哥兒纏得沒法,就實說他沒進營里去。
青哥兒顯然不信,追著流煙問個不休。
流煙答不上來,用眼神向燕君虞求救。
燕君虞一把攬過青哥兒,把他提溜到椅子上,「我告訴你!軍營里就跟耗子窩似的,穿過長長的坑道,里面一窩大小耗子擠在一堆兒,小兵們在最底下,將軍在最上面……」
青哥兒瞪大了眼楮,許久才撇嘴道︰「騙子!」
流煙感激的向燕君虞行了半禮,進去張羅午飯,飯畢就進了書房,繼續寫蔣念白交待給他的事。
自從羅銘進了軍營,蔣念白就開始為羅銘拉攏羽翼,朝中官員對羅銘的態度十分冷淡,沒有一個人看好這位過去的廢太子,要想讓他們轉變態度,從霸佔朝綱的丞相劉裴手里奪下能用的官員,需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過程也會十分緩慢、難行,蔣念白分/身乏術,就要流煙幫他總結朝中大小官員的生平、履歷,和家中祖孫三代的喜好、怪癖。
之所以讓流煙做這些,還是蔣念白听羅銘說起,流煙過目不忘,而且觀察能力超群,能把他見過、听過的所有人或物的細節、特征都復述下來。
蔣念白大為驚異,試了兩回。
有一回他將自己屋子里的東西打亂順序擺放,然後叫流煙來說話。流煙進屋後一眼就看出了不同,手腳麻利地收拾回去。
又有一回,蔣念白雇了一個長相沒有半點特色的人從流煙面前走過,隔了幾日,他又讓那人來府里送東西,流煙接過東西就笑了起來,說︰「好巧,我們不是某月某日才見過?」
連那雇來的人都驚得張大了嘴巴,才隔了幾日而已,他都已經記不真了,流煙卻能連他的衣著打扮和見面時辰都說得分毫不差。
這樣的人才,蔣念白怎麼會放過,他兩眼冒綠光,直說︰「可惜、可惜,早知道你有這樣的本事,要省下我多少功夫。」
流煙听了蔣念白的夸贊,心里卻半點都高興不起來。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淒慘。他的本事何止這些,可是誰又是生來就有本事的,這樣的本事,是他少年時不知挨了多少藤條、板子才練出來的。
流煙沒什麼了不得才能,當年靜懿皇後買他,只是看他柔順、老實,可以給她的兒子當條忠心的狗。有危險時,他要替太子擋在前面,閑暇時,他要做太子取樂的小玩意兒。
為了給自己掙出一分做人的尊嚴,流煙拼了命的學習,讀書、認字他都要比人多費一倍的功夫,可流煙不怕苦,就像他明明知道沒有希望,也要去討好自己的父親一樣。他要活下去,就不能放棄。
老天可憐,他這份用心被靜懿皇後看在眼里,她看流煙還算個伶俐孩子,才特意找了師傅來教導流煙,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練就他這樣心細如發,過目不忘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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