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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小娘子的琴藝都已頗可觀,我心甚慰。」秦教授溫和地說︰「今日我娘家族中有事,我須快馬趕返宣州,來回或歷時近月。從顯聖十六載起,我應謝丞公之邀來此教導諸位,至此已歷五載。如今諸位琴藝皆入門,往後只需勤加練習,琴藝自有提升。如此,也到了我功成身退的時候。」
琴室里一片安靜,謝家小娘子們被秦教授忽然說出的話驚到,這是大家開蒙進學之後,第一位準備離開崗位的老師。
半晌之後,二娘膝行幾步到秦教授跟前,仰頭懇切道︰「秦教授,葦娘琴藝依然粗疏,盼教授還在芍園中授藝幾年,葦娘還要跟你學習許多。」被二娘的話帶著,三四五六紛紛跟著表達自己對秦教授的孺慕之情,連聲勸說秦教授留下來再教導大家幾年。
「謝家小娘子們冰雪聰明,定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也不必作小兒女態。為師家宅只在金陵城南,若是有暇,諸位小娘子也可來家作耍。」秦教授環視一眼,眼神溫和的看著二娘笑道︰「二娘不必過于自謙,你的琴藝如今在金陵城中亦是廣為人知,已可收徒授業。四月你及笄之禮,我來作正賓如何?」
二娘大喜,伏身誠誠懇懇地朝秦教授拜謝。及笄禮對這個年代的女孩子來說,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
可以說,及笄禮是一個家族在告訴整個社交圈說,「我家有好女,已經成年可嫁,有心人快來求取吧」,所以及笄禮的隆重與否,代表了家族對小娘子的重視程度,對她在社交圈中的地位和影響力是有不小影響的。
芍園中諸位女教授才藝都是上佳,但秦教授是其中名聲最盛的一位。秦教授的丈夫只是四品官兒,但是她出身于詩禮傳家、名聲清貴的宣州秦氏,琴藝師從已逝世的琴仙姚宣卿,直臻化境,未出嫁時便已名聲遠揚。
這樣的一位貴夫人來當謝丞公庶女的正賓,無論如何都很夠分量了。如果不是對謝二娘的琴藝著實愛重,已經將二娘視為衣缽傳人,秦教授未必會願意作小娘子的及笄禮正賓,即使是謝丞公家的小娘子。
因為正賓就代表了一場笄禮的檔次,如果及笄的小娘子文采氣度上不得台面,反過來就會給正賓臉上抹黑。
已經十一歲的四娘不由暗暗有些不甘心,她在琴課上同樣那麼努力,每每晚上在梔園中都要練琴練到二更,進境都幾乎能跟二娘齊肩了,但秦教授居然依舊最看重二娘。
她就吃虧在生的太晚,如果早生兩三年,這個時候最出風頭的一定是她。她也很清楚,及笄禮對女孩子是這樣重要,盛大的及笄禮會讓小娘子在後面的議親中多出許多底氣來。二娘真是走了狗屎運,秦教授在這當口離職,那份離別之情讓秦教授願意為二娘當正賓,等輪到她四娘的時候,秦教授就未必還會應承邀請了……
秦教授說完了重大的消息,剩下的半堂課也沒有荒廢,緊著時間將小娘子們的琴藝最後點評一次。
角落里,華苓輕輕撫模著琴弦,托腮朝著秦教授的方向出神。
秦教授不再授琴了,也不知芍園里,爹爹是會再請來一位琴藝教授,還是會請別的教授來教其他內容?
從進芍園上課開始,秦教授就是她最喜歡的老師。
可以說,這位端方瀟灑的夫人和她對這個年代、這座府邸最好的一些記憶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秦夫人幾乎就是她對這個世界、對未來的憧憬的剪影,是她在未來最想成為的那種女人。
所以,秦夫人要辭退教授之職,她也覺得很不舍。
不過華苓並不是愛出風頭的人,看到姐姐妹妹們都分外踴躍地和秦教授說著話,秦教授很是應接不暇的樣子,她便坐在位子上和自己玩。想著要為秦教授準備些什麼謝師禮。
秦教授離職的決定下的急,也只是剛剛告知了主母牟氏而已。世家對教授們自有一套尊重態度,主母已經趕緊遣人收拾出謝師宴和謝師禮來,今日秦教授在芍園授課完畢之後,會享用完丞公府準備的謝師盛宴再回家。
所以備禮物的時間還頗緊呢。
秦教授走到華苓身邊,一雙細長的鳳眸含笑看著她問︰「九娘**一旁,在思索何事?」
華苓仰起頭朝秦教授笑笑,輕聲說道︰「華苓舍不得教授,但是也知道教授私事頗急,所以不敢相勸。所以在這里思索,要為教授準備怎麼樣的謝師禮呢。」
「九娘心意到即可,不必拘禮。」秦教授微笑著點頭︰「你于琴之一道上雖然天資未有二娘那般高,習練三年也只能算技藝尚可,但我頗愛你在鼓琴時那一段隨意態度,往後亦勿要忘卻此時本心才好。」
「是,九娘記住了。」華苓眼楮亮亮地應,秦教授很少稱贊人的呢。她興致勃勃地問︰「九娘鼓一曲《陽關三疊》給秦教授听好不好?」這是她近幾個月剛剛練熟的曲子,表的就是離情。
秦教授輕輕頷首。
丞公府這一群小娘子里面,若論琴藝天分,自然是二娘最高,但若論鼓琴時的意境風儀,秦教授卻認為謝九是難得的出彩。
所謂心到手到,人寫的字會展示出他的心境,奏的琴更是如此。
謝九雖然年紀很小,看著也是天真爛漫的小娘子一個,但對琴曲的意境了解得很深,奏出的琴音是意外的沖和粹雅,又帶著她自己最獨特的一種活潑氣度,或許技巧不到位,有時還喜歡自創一兩爛指法,但真的很特別。
實際上,秦教授覺得謝九本身就有這樣的奇妙氣質。
這群小娘子都在丞公府中長大,雖然生母不同,但其實氣場什麼的,總體上都頗有幾分類似,有謝氏女該有的養尊處優,也有出身賦予她們的驕傲或謹慎。
總之,孩童的個性大半是環境賦予的。
只有謝九不同。天真爛漫于外,卻又有粹雅沖和在心,大俗大雅同存于一身。這個小娘子待人極為真誠,卻又極有分寸,一切事到了她跟前都似立刻多了幾分趣意,自自然然便有那麼一段兒隨意風流。
秦教授年末為每位學生書寫評語時,對與前面七個小娘子都很有話可說,便是二娘,也值得大段的贊許,但她卻總是會在謝九身上卡上那麼一下。謝九在琴上的技巧並不比其他小娘子更好,也許還要略差些,但她每回奏琴,琴音里蘊含的趣味都讓秦教授覺得很悅耳可賞,值得細細品鑒。
所以給謝九的評語,秦教授總要再三斟酌。
這很奇妙,但謝九似乎從習琴開始,所走的路,所思所想都和其他小娘子不一樣。
特別的存在總是容易讓人記住的。
華苓一曲奏罷,秦教授呵呵輕笑︰「九娘之意趣甚妙,甚可听。如此質樸風流,為師頗愛之。往後若有暇,便與二娘同來我家,奏琴共賞可好?」
「好∼有機會的話,九娘一定會上門拜訪。」老師的親口邀約讓華苓很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秦教授雍容頷首,便走開了。
半下午的時候牟氏便遣人來請秦教授,請她到致遠堂中品茶說話,稍晚直接入席謝師宴。宴席設的早,也是為了保證秦教授可以在天擦黑之前歸家,這年頭就算是天子腳下,金陵城中,也是沒有路燈這個東西的,走夜路並不怎麼安全。
華苓跑回竹園,匆匆讓金甌尋出一張上好河宣,畫了一副簡筆的三代同堂和樂圖,又在右下角寫下題款,天倫樂合家歡,謝華苓敬贈秦教授,顯聖二十年二月十五。她知道秦夫人家里有兩個兒子,現在大的已經成婚,小的也跟大郎差不多大了,正是期盼下一代來臨的時候,這個時候送這樣的畫兒,意頭應該還是不錯的。
至于她一個八歲的女孩子送給老師這樣團圓福氣的畫,到底會不會讓人覺得過于老氣橫秋這件事,華苓表示她是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
收到華苓的禮物,秦教授噗哧一笑,說了一句︰「真正是人小鬼大。」倒把華苓嚇了一小跳,驟然有種被看穿的心虛。幸好說了這一句話之後,秦教授就沒有再理會她,而是和牟氏相談甚歡。
謝丞公朝務依然繁忙,這一頓匆忙的謝師宴便只有牟氏領著女兒們陪宴。其他姐妹們也都在很短的時間內備出了一份謝師禮,陸續送上,秦教授也都一一收了,在宴席上略用了些酒水,便起身告辭歸家。
在丞公府正門之外看著秦家的馬車嶙嶙遠走,華苓一時竟有些怔然。
這個時代並不像後世那樣交通和通訊都發達,人們可以隨意來往隨意交談,這個時代,很多的情況下,一次離別就代表了永遠。
她依然記得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便利的時代,但如今的她,已經漸漸融入了這里的生活,連每日里思考用的語言都已經帶上了濃濃的金陵風味,她更像是這里的人了。偶爾還會疑惑,曾經經歷過的那個後世,到底是真是幻。
「小九又呆住了。」七娘跑過來拉她。
華苓猛然驚醒,甜甜一笑。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既然活著,便要活出個意思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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