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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日,華苓想起最近畫的畫還沒有拿去給大郎看,便在晚食之後讓金甌提上燈籠,金釧捧著畫,到前院去找大郎。
丞公府前院和後院之間有高牆相隔,後院景致精美,供女眷居住,而前院除了供丞公、幾位哥哥居住的院落之外,還有一溜偏院,用來安置保衛府邸的二三百精壯兵丁。
不過當然,這些兵丁只負責巡守府邸的外圍,通常不會出現在居住在內院的女眷們面前。
值守前後院之間的兵丁小隊長叫謝富,已經有四十來歲,面龐黧黑,兩道臥蠶眉叫他看起來特別凶。謝富是謝丞公非常信任的屬下之一,手下帶領著幾十名訓練有素的兵丁,負責巡守前後院之間這一片。
謝富看到華苓悠悠閑閑地行過來,微微躬身朝她叉手一禮︰「九娘子欲到前院去尋丞公否?只是丞公還未歸家。」目不斜視,態度不卑不亢。
華苓點點頭︰「如此麼,我去雲園尋大哥,有勞謝貴執事了。」
「卑下不敢受九娘子謝。」謝富側身令身後守住了門的兩名兵丁將朱紅門扉推開,請華苓進入,又令跑得快的屬下先往雲園去告知大郎。
雖然身為僕役,謝富和丞公手下的其他兵丁一樣,依然保留了一份屬于武者的驕傲,即使是面對謝丞公,他的態度也只是更恭敬些而已。
從這一點,華苓就覺得很欣賞她的爹爹,也很欣賞江陵謝這個傳承了數百年的家族,更喜歡這個朝代。
因為,給予屬下足夠的尊重,其實和尊重自己是同一個意思。
不論身份、地位、錢財和學識是如何將人分出了三六九等都好,根本上來說,大家始終都是人,是同一個種族的生靈。「人類」這架馬車滾滾向前,社會會變化、會進步,再繁榮的朝代也會有風流雲散的一天,再出彩的人物也會化為枯骨,原本低在塵埃里的螻蟻或許也會飛翔。
如果自恃身份地位高貴,輕視低等的人,甚至不把低于自己的人當「人」看,其實只是無知得很出彩罷了,披掛起一身華美的羽毛,耀武揚威,顧得了頭顧不了 。
真是難看呢,後來那個把全中原人都看成家奴的皇族叫什麼來?
華苓邊走邊胡思亂想,領著侍婢直接往雲園走。
這幾年,丞公漸漸允許女兒們在進校場習騎射之外的時間到前院來了,或是來尋兄弟說話、請教問題,或是到瀾園書房取閱書籍,丞公都允許。
起初是華苓听說瀾園書房中存有全府邸最多的書籍,還有歷年的邸報,便尋了適當的機會和爹爹提出借閱要求,很是賣了幾回乖才叫謝丞公同意了。
實際上,在華苓提出這個要求之前,謝丞公是沒有關注過這回事的,庶女們一直在牟氏跟前生活,個個都是規行矩步,又怎麼敢提這樣的要求。畢竟,主母自己也不常到前院去的,在主母跟前討生活的又怎麼能不懂察言觀色。
而且芍園中同樣有個書庫,雖然存書只有三百多冊,也能叫小娘子們看很久了。
在謝丞公這邊,听小女兒提過之後,他倒也覺得,只要女兒們對書能保護得當,多取些書回去閱讀抄寫也是好事。雖然女兒家並沒有讀書入仕的壓力,但博覽群書對人的氣質修養總有好處,往後嫁與人為妻,在相夫教子上也能有更廣闊的眼光。
所以謝丞公便允了這件事,回頭就在一家人休沐聚餐的時候宣布了這個消息。
對這件事牟氏是不同意的,還說了一番堂堂的理由。
她認為女兒們年紀都漸漸長了,正是應該規行矩步、專心待在閨房中,收斂心性、學習相夫教子的各種知識的時候,芍園所設的各色課程已經十分完善,又有書庫,根本不必專門到前院去找書看。更何況,前院特別是瀾園中,常常會有謝丞公的朋友清客進進出出,謝氏家族的女郎身份高貴,萬一一個沖撞了如何是好。
牟氏還舉了些例子,像潁州姚氏、並州楊氏這樣的家族的女兒教養得最是貞靜淑德,等閑不見外人,出嫁後在孝順公婆、相夫教子上最受贊譽。
這種顧慮在華苓看來根本就是眼光狹隘的托辭。金陵城中風氣活潑開放,兩條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地輸入外來的新鮮商品和文化,當朝女子便是不遮面上個街,如今也不是個事了,在同一個時候,牟氏居然主張把女兒們完全與外面隔離,這是想叫她們跟時代月兌多少節?
她幾乎要以為牟氏就是專門不想庶女好,偏偏牟氏對待七娘也是這樣的,一直拘在後院里,生怕她多走一步路都要喘不過氣。
所以牟氏這樣說,還真是因為她就是這樣想的。
缺乏社交、缺乏朋友,即使是丞公府的女兒,即使養尊處優,又跟籠中的金絲雀有什麼區別。
對于當家太太的心思,謝丞公又怎麼會不清楚。
華苓對這件事的記憶至今還很深刻,這應該是她印象中的第一次,謝丞公在家庭大事上明顯地表現出與牟氏相悖的意見,而且很強硬地要求牟氏听從他的意思,牟氏最終不得不遵從。
在那之後,對于家中的事,謝丞公干涉得越來越多,當家主母在後院中的威儀也沒有那麼盛了。
從後院到雲園,要先經過風園和溪園。華苓順便回憶了下,三郎應該是一旬之前從致遠堂搬進風園的吧,還要比今年五歲的四郎晚一些。四郎早在過了正月十五之後,就被爹爹提到前院,安置在溪園居住,也開始了日日早起往王氏家學去听課的生活。
果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華苓才想了一想,就一個不落地看見了兄弟們,大郎站在三個弟弟跟前說著什麼,表情不怎麼愉快。
「大哥、二哥、三哥、四弟。」華苓一一打招呼︰「這是在說什麼呢?」
大郎看見華苓,表情一霽︰「小九來了,且在一旁。」他轉向二郎,眼神嚴厲道︰「二郎你須牢記,你是謝家子,便該當起維護同族的責任,你是二哥,便該維護幼弟。若是不能,後果你當清楚。」
二郎垂首認真應了︰「昌再不敢忘了,大哥。」眼里倒沒什麼不服神色。
大郎轉向三郎四郎︰「我謝家子不可無氣性,學中若是受人欺辱,必須還擊。絕不該忍氣吞聲了事。若是彼時斗爭不過,如何不來說與我和二郎听?」
華苓詫異地閉上嘴巴,安靜地站在一旁。這是大郎在教訓人呢?三郎四郎在學里被人欺負了?
四郎年紀還小,?*??氐閫罰骸八睦上?昧恕!包br />
三郎依然十分沉默,在大郎嚴厲的眼光下,他只是抿著唇,平視著前方點點頭,一張和七娘有九分相似的臉透著倔意,還有幾分委屈,眉心一顆朱砂點寶光盈然。
華苓有些明白了,被欺負的是三郎吧。王家族學的祭酒和教授們都是公正的,但學子眾多,又怎可能每時每刻都明察秋毫。三郎的個性太沉默,就是最容易吃暗虧的性子。
「回去歇息罷。」大郎也不再多說,讓僕役侍婢們簇擁著幾個弟弟回去了,這才領著華苓回到雲園的正廳,先叫侍婢給華苓泡一盞益氣養脾的桂圓茶,笑問︰「小九這回又畫了怎樣的好畫?」
這幾年大郎和華苓越來越親,不論是國計民生還是琴棋書畫上,兩兄妹幾乎無所不談,大郎博聞強記,華苓眼光超前,互相都是受益良多。
華苓捧著茶盞,讓金釧把幾張畫都奉到大郎跟前︰「哪,就是這些,大哥我跟你說,我的筆法又有進步咯。」
大郎如今十五歲,身材頎長,舉止端凝,正是一名翩翩佳公子。他六藝頗精,琴棋書畫都出色,唯一是詩才不盛,所以他很少作詩。
他坐在圓桌邊將華苓畫的四幅畫一一看過,抽出最後一張,也就是那張勁竹芍藥圖,指著片片利落清爽的竹葉笑︰「竹子還有點意思,果真日日對著竹林看,是格外不同些。」
也就是說,除了竹子之外都不怎麼樣咯。
華苓十分不滿意︰「別的就一點兒好處都沒有了嗎,我這會可是很用心的,你看我畫的芍藥用了沒骨法,直接以朱筆描的。花朵兒是不是顯得特別艷。」
大郎好笑,小九還是這樣不謙虛。
他凝神看了片刻,說道︰「艷倒是艷了,只還沒甚章法,你書法上也不能懈怠,書法不好,筆下的畫細處也難經推敲。乖乖再練幾年定然好許多。」
「知道了,大哥跟爹爹越來越像了,老是教訓人。」華苓鼓鼓臉頰撇開話題︰「你方才在園外是為了什麼要責備二哥三哥和四弟?」
說起這個,大郎的臉色就微微沉了︰「朱兆新將三郎關在偏屋,足足半個下午才尋著。」
「朱兆新?朱輔公家的長孫?」華苓吃了一驚.就算她很少出門也听過朱兆新的事跡,那是個比衛五還要難纏的孩子,今年九歲,凡是調皮搗蛋的事就沒有他不敢去試的。又是朱輔公家的嫡長孫,身份高,敢和他對著干的孩子還真不多。
朱兆新兩年前才被朱輔公從廣州送回金陵,進了王氏族學。
大郎點點頭︰「我在天字院,二郎在地字院,三郎和四郎都在黃字院,相隔頗遠,課中等閑見不著。那朱兆新也不知怎的與三郎不對付了,將他騙到黃字院外的燒火房中鎖住了,三郎的書童百會遍尋不著,才急急來尋我。我讓學中二十個僕役撒網尋了半下午,才在那燒火房中尋著他。」
華苓覺得很生氣︰「朱家的人了不起啊,憑什麼欺負我們家的人。後來呢,有沒有罰朱兆新?」
「罰了,教授罰他當眾向謝家和三郎賠罪,抄寫《論語》百遍,下次再犯,勸退處理。王家族學的教授是公正的,這一點我並不擔心。」
大郎說︰「只是朱兆新那性子絕不是能忍氣吞聲的,日後說不得還是會與三郎不對付,三郎木訥少語,人卻倔得很,被欺負了也未必會講與我知曉,少不得還要吃苦。」
他目光一轉,看看華苓一臉的怒氣,搖搖頭道︰「小九你生氣也沒有用,在家外進學總要有這麼幾遭的,被欺負了,就該想辦法找回場子。我們謝家的男子不能這樣嬌弱。」
想起近兩年衰老得很明顯的牟氏和總是心情不好的七娘,華苓吐口氣,點頭,不再提這些,轉而問︰「大哥出門游學的日子定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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