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王氏族學代代都延請名師來教導學子,學中也建有藏書樓,擁有上萬藏書,能提供給學生的知識量在整個大丹來說,也是數一數二的高。這是金陵城最好的私學,或許也是整個大丹最好的私學,名氣比隸屬皇家、多收皇家子弟的太學還要大些。
大郎在王氏族學中學了近十年,族學中教授能教的他都學的差不多了,族學中的教授對他的聰慧和穩重都頗為愛重,所以在年後給了大郎新的進學建議——到大丹各地去游學。
謝丞公年輕的時候也是曾離家游學過的,應該說,這滿大丹的讀書人,只要是心性還有些奮發向上的,游學就是必做的一件事,不論家貧家富,頂多富家子弟能多帶一兩僕役,能坐比較不顛簸的馬車,貧家子弟只能背著書箱靠兩條腿,受風吹日曬雨淋罷了。
不過,只要是游學的讀書人,各地開設的學堂學宮很少有不接待的,這是大丹的風氣。條件再不好的學堂都會盡力為到來的讀書人提供一餐半餐飲食,條件好的,更是從衣食到住宿都有饋贈,恭敬的很。
因為大丹人都認為,游學的讀書人,很可能意味著最頂尖的那一小撮文化。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離開家游歷各地,看遍名山大川,訪遍各地隱居的大儒名師,見識、體悟和知識在旅行里一點點累積,融會貫通,若是那足夠天資卓越的,說不定游歷幾年之後,就能著成一本足以傳世的著作來,令洛陽紙貴,萬人爭搶。
更多的時候,連完整的一本書都不必,有的人只憑一首詩、一篇文章就能名滿天下,比如寫了《山居眾人陳情書》的王磐,這大丹民間的讀書人就沒有不知道他的,而且即使只看過王磐的這一篇錦繡文章,很多讀書人卻可以毫不猶豫地把王磐引為知己,看作榜樣。
這是一份真正的讀書人身上才會有的質樸,對比自己更出色的同領域前輩的欣羨和敬慕,只要志同道合,即使一輩子身隔兩地,也覺得能夠千里神交。
文豪大儒,絕對是整個大丹民間地位、聲譽最高的那一小撮人。
王磐年輕時當然也曾離家游學過。
所以這年頭的讀書人,要是沒有段把游學經歷,出門了都不怎麼好意思正眼看人。
在知道了這些事之後,華苓只覺得要當個讀書人實在不容易。沒有便利的交通系統、醫藥技術落後、信息傳遞緩慢,從a城到b城等閑就要一二十天,寄個信等閑就要半年,要是不小心經過了哪個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忽然中了瘴氣毒氣,或者是遇到了綠林賊盜,那真是連個苦字都來不及說。
但即使這樣,離家游歷的學子依然前赴後繼地去吃苦,這樣的心性也是要了不得的呀。
華苓一問大郎的游學出行日,大郎就笑了︰「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問題。定下了,與爹爹商量過,在清明祭祖之後就打點行裝出行。」
今年的清明節在三月初八,離現在也就二十天了。
華苓抿嘴問︰「這一去就要兩三年了吧?大哥是打算獨自出行還是和誰一起?」
大郎為人溫和而不懦弱,謙虛守禮,在學里人緣不錯,再加上家世,如果他願意的話,應該有不少學子願意與他一同游學。游學路上尋著志同道合的朋友作伴,一同談天論地、切磋砥礪文思,總會有進步,很多學子都是這樣做的。
不過大郎搖搖頭︰「我會帶兩名武藝不錯的僕役,獨自出行。若是在路上遇著志趣相近的朋友,到時再同行也不遲。」
他看看華苓又郁悶又向往的神色,笑道︰「別悶悶不樂了,小九你畢竟是女兒家,便是我們家再放得開也不能教你滿天下去走動的。這兩年從金陵往四處的硬泥大道已經修了數百里,馬車在上面行的快,出游、寄信的速度也快了,大哥每到一處,就去驛站里給你寫信,將各地風土人情一一描述與你听可好?」
「好……聊勝于無。」華苓撇撇嘴,別人說的和自己親眼看的也差得太遠了。
大郎見她沒什麼興致了,趕緊換個話題︰「如今春光正好,許多人家都已經浩浩蕩蕩往南郊去踏青了。我早叫陳執事制了許多好看的大風箏,又備了新蹴鞠,到時候小九就可以和姐妹們在南郊采花、蕩秋千、放風箏,听到這也不高興?」
「不,我當然高興!踏青,出門,可高興了!大哥真好啊,真是心思縝密,體貼妹妹的好大哥,小九可愛戴你了。你有沒有讓陳執事幫我在風箏上面畫畫和題詩?」華苓立刻樂了,最近秦教授離職的事兒一沖,她還沒顧得上想這個。
踏青,也叫踏春、游春,是一項歷史極其悠久、中原人都十分喜歡的初春活動。整個蕭瑟的冬天都憋在房子里,一等春回大地,草長鶯飛,誰還耐煩窩在小房子里?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就沒有不喜歡在初春換上輕薄衣裝到郊外去踩踩女敕草、擷擷野花的。
「放心吧,你喜歡的字和畫都有。就這個時候最油嘴滑舌。」大郎哈哈笑,輕輕一點妹妹粉女敕的額頭︰「讓金甌金瓶給你裁些鮮亮好看的衣裳,去踏青就不要穿去年的舊衣了。全家姐妹就你一個最古怪,不愛新衣偏愛舊衣,不知道的還要以為我們家多苛責你。」
「舊的穿著舒服,都是好料子做的,憑什麼就不好了。我穿衣又不是給誰看的。」華苓嘀咕,忽然想起她好多次出門玩都是穿的舊衣,大郎也沒有專門叮囑過什麼。
為什麼現在專門叮囑她要打扮得好看些?
她睜大眼楮,靈光一閃︰「衛五回來了?」
大郎驚訝地挑眉︰「小九真是敏銳。」既然華苓猜到了,他也就順便把最近收到的消息說出來︰「去冬隴右道的昆陵都護府部族叛亂,衛五在這場戰役里立了個不大不小的功勞,現任折沖校尉,從七品。他快馬加鞭從隴右回歸中原,過了岐州之後換水道順流而下,到金陵應當就在這幾日之間。」
大郎邊說邊看華苓,眼露促狹笑意︰「三年不見,小九還敢咬人否?」
衛五連續三年在邊關駐守,未曾回過金陵。今歲趕著開春就到了,必定是在邊關過了正月初一就上路,不然即使快馬加鞭,日夜操船,也不可能在這個時節趕回來。
這個時候趕回金陵,自然是回來履行約定,準備與謝九定親的。
「哼。」華苓撇過頭去,想想又扭回頭來問︰「大哥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爹爹說的。」大郎眼楮眨都不眨地回答。
華苓氣結︰「大哥你都知道多久了,居然到現在才告訴我。」這年頭消息傳遞只能靠人力攜帶信件,衛五還未到金陵,大郎已經知道了消息,也就是說這消息是在衛五動身之前不知多久就發出來了。
大郎眼神很無辜地聳聳肩,學的華苓的小動作︰「還不是怕你听早了不高興。——若是趕巧,過幾日我們家去游春,說不定就能見著衛五咯。」
「嗯。」華苓輕輕應聲,沒再說話。那個野蠻人現在一定變得越發野蠻了吧?
兩兄妹說說笑笑,很快就一更天了,在金甌的催促下,華苓不得不起身回竹園,到這時候,謝丞公都還未歸家。
初春正是各地春耕播種的忙時,需要關注各地農事的謝丞公正是最忙的時候,已經連續許多日二三更方才歸家,孩子們同樣日日上學,能相見的時間就少得很了。
大郎親自將華苓送回竹園,轉過風園就看到了牟氏、七娘和三郎。
大郎和華苓便上去問安。這兩三年牟氏真的老得快了,鬢邊白發摻著黑的,也不太愛戴鮮亮的寶石頭面了,越發顯得老氣。
牟氏看著兒子的眼神透著滿滿的憂慮和憐愛,但三郎看見了大郎和華苓,就撇過頭去,掙扎著躲開了母親親昵撫模著他脖子的手,硬著脖子站在一旁。
牟氏雖然還端著莊重雍容的樣子,眼神里卻透著濃濃的憂慮,問大郎道︰「我听說,三郎在學里與朱家長孫朱兆新不對付?」
大郎便將當時的事大略說了一遍,不偏不倚,完了也不說會多加照顧三郎之類的話,只是沉靜地站著。他很清楚,牟氏這些年防他和二郎跟防賊似的,或許,防爹爹也跟防賊似的吧。
三郎十天半個月總要大病小病躺上好幾天,身體比七娘更差,原本開年後就該開始去王氏族學的,和四郎同期。偏偏又感染了一場風寒,又將牟氏嚇壞了,將三郎拘在屋里不敢叫吹半點風,每天照三頓的吃最好的藥,也還是花了十來二十天才完全好轉。
若是牟氏認定他要做什麼害三郎的事,會做出什麼來,還真說不好。
听完大郎的話,牟氏點點頭,露出一個盡量熱情的笑容,和聲道︰「今日是多虧了大郎了。」她用錦巾拭了拭眼角︰「母親還記得你生下來身子骨就壯實,一歲半就識了幾百個字,小時候也不知多省心,不哭不鬧的……如今也這般大了,老爺說的對,大郎是個聰慧孝順的好孩子,總記著照顧弟弟妹妹的,母親心甚安慰。」
大郎垂下視線,淡淡說道︰「太太過譽了,邵只是盡本分而已。」
牟氏看著夜色里長身玉立,神情沉穩的庶長子,心里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這個孩子,初初生下來就由她抱到致遠堂,養了足足六年。小時候也是曾纏著她的衣角喊娘的,教什麼都是一听就會,有了點好吃的都會拿給她試試。如今卻只剩下了這樣沉靜的表情。
她再次拭了拭眼角,柔聲道︰「母親知道,大郎是個好孩子,你三弟訥言少語,身子骨又差,需勞你這個當大哥的在學里多多看顧與他了。」
「是,大郎知曉。」大郎點點頭。
三郎忽然狠狠推了大郎一把,然後一聲不語,扭身跑了。
三郎的侍婢們的反應最快,匆匆追著三郎去了,庭院里偏僻的地方都沒有懸掛燈盞,若是一個跌倒如何了得。
大郎後退一步站穩。牟氏連話也不及多說一句地往三郎的方向跑,焦急地一疊聲催促著「多打幾個燈籠!」「仔細看著三郎勿要跌倒!」
七娘往那邊跟了兩步,回頭看看華苓,也沒說什麼,跟著母親和雙胞胎哥哥去了。
華苓仰頭去看大郎,少年一雙眼楮在燈火里幽然而沉靜,看不清是怎樣的心緒。
她便問︰「哥,我們走吧?」
「嗯。」大郎模模華苓的丫髻,牽起她的手,兩兄妹走進丞公府的深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