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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春是早春必做的活動,但一整個丞公府的主人要一起出游,種種準備又哪里是好協調的,于是生生拖過了二月,直到三月初三上巳節,丞公府的踏春才得以成行。不僅華苓,從二娘往下的姐妹們就沒有不等得十分焦躁的,她們女孩又不像兄弟們日日到家外去上學,一年到頭就盼著這幾次屈指可數堂而皇之出游散心的時候——輕薄嬌俏、最最時新的春衣制好了,連搭配的鞋襪、頭面、香囊、巾帕種種都已經選了又選,搭了又搭,不就是想要鮮鮮亮亮齊齊整整地出現在滿金陵城的俊俏少年郎跟前,享受被注目、被追隨、被稱贊的感覺嘛。
青春慕少艾,這可是自然而然的事。
至于華苓自己,就沒有那麼多期待看到美男子的心思了,一個是她現在已經算有未婚夫的人咯,另一個就是,她自覺自己心理還是比較成熟的,漂亮的人也見過不少,沒有必要和小姑娘們一塊兒春心蕩漾。
她真正覺得期待的是,進了三月便是盛春時節,城外該長的花花草草都成氣候了,可賞可玩的地方應該更多。
上巳日的清晨,華苓梳頭發的時候辛嬤嬤就坐在一邊給她揉手脂,樂呵呵道︰「九娘子盼了這許久終于能踏青去咯,嬤嬤看著也高興得很。嬤嬤听說是去南郊的那青波河邊,在水邊玩耍可要處處仔細些,若是衣裙沾了水容易著涼。還有踩踏那山野草叢總要經心些兒,長草叢里最是多蛇蟲鼠蟻的,要是咬著了可怎生是好。」
華苓笑得眼楮彎彎︰「嗯,嗯,嗯,我知道的知道的知道的∼」一連說了三次也不用多喘口氣,可見現在華苓好吃好住的,身體真正是壯實了。
在給華苓梳發髻的金瓶噗哧一笑︰「九娘子又調皮了。嬤嬤放心吧,金甌和金釧都是穩得住的,包管呀,怎麼隨著九娘子出去的,就怎麼護著九娘子回來。」金瓶的語氣和動作都總是十分溫柔。
辛嬤嬤便放心地點了頭。
對金甌和金瓶的能耐辛嬤嬤是很清楚的,不知有多信任她們,即使她自己,也不能把九娘子服侍得這樣好。畢竟是謝丞公手下出來的人,連各處的消息都能比別人早知道幾分,沒有見過很多世面的辛嬤嬤一心認為,世上最頂尖兒的侍婢也就能是這個樣子了。她甚至覺得,即使是牟氏跟前最得用的大寒小寒,其實也不如金甌金瓶多了。
金甌就著窗下長榻,動作利落迅速地把要帶出門的東西細細點過打包,輕聲笑道︰「婢子年後也還未曾出過府,能隨九娘子去清波河邊走上一轉,不知有多高興。竹園里的小丫鬟們都羨慕得很。」
丞公府規矩頗嚴,各園日用品和食材的采買都專門有執事負責,後院的僕婦丫鬟普通是不能離開丞公府的。僕婦們全都是終身屬于謝氏的家奴僕,一家人都在府里供職,總之連出外探親的機會都沒有。
華苓想了想說道︰「嬤嬤也許久不曾出府了吧?不若教金釧不去,讓嬤嬤隨我一同去踏踏青、散散心,好不好?」
辛嬤嬤忙搖頭︰「不用不用,嬤嬤在竹園里住著極好,也不愛看那花紅柳綠的,就叫釧兒去吧,嬤嬤在園子里也好清淨一日。」
華苓微微有些無奈,她知道辛嬤嬤這是照顧著她的顏面,也照顧著小丫鬟們的心思。金陵的世家小娘子們出門很少愛帶年長僕從的,特別是女乃娘,認為會給人一種沒斷女乃、長不大的感覺。辛嬤嬤對這一點是很清楚的,所以從來不主動隨她出外。
辛嬤嬤和其他兄弟姐妹們的女乃娘一樣,當年是從江陵謝氏的本家調過來的。她在本家的丈夫早年病逝,生的一個男孩兒也沒有養住,現在在江陵只剩下兩三個關系極遠的親戚,平時也很少有機會來往。要知道,江陵本家在長江中游,距離金陵有上千里。
當下人的,自然是主人到哪里他就到哪里,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現實。
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用被保護得柔軟滑膩、沒有一點瑕疵的小胖手拍拍辛嬤嬤的手背,鄭重地道︰「嬤嬤不去就不去吧,小九若是看到了好看的野花兒,一定給嬤嬤采一捧最好看的回來。」
「好,好,嬤嬤等著呢。」辛嬤嬤眉花眼笑。
金甌和金瓶相視微笑,能跟著這樣念恩長情的主人家,是十分要運氣的事。
丞公府往郊外去踏青的隊伍足足裝了五架馬車,這還是謝丞公領著大郎二郎騎馬,還有好些教程快的男性僕役步行的情況下。
牟氏自然是帶著三郎七娘一輛車的,二三五六一向是個團結的小團體,自然也是坐一輛車,剩下華苓很無奈地被牟氏安排到了第三輛馬車上,和四娘、八娘、四郎一起。至于姨娘們,這種光光鮮鮮出門見人的場合,家主和主母不是腦子被雷劈了的話,都是不可能帶出來的。
華苓踩著繡凳上青帷馬車,八娘和四娘正湊在一起小聲說著什麼,笑倒是很大聲兒。
四郎身子還短,整個兒撲在馬車另一側的覆錦長座上玩著個竹編的蟋蟀籠子,佔了整個座兒。
華苓輕輕拍拍四郎的小肩膀說道︰「四郎別整個趴著呢,給我留個位子。」
四郎大聲說︰「不要!我要趴著玩!」說完還偷偷瞄了自己的兩個同胞姐姐一眼,見四娘和八娘笑吟吟的看著這邊,完全是贊同他的話的樣子,越發理直氣壯,兩條小短腿還在錦座上撲騰了幾下,差點踢到華苓身上。
華苓扶著車壁半蹲在馬車前半部,實在不怎麼好受。她回身以眼神示意金甌金釧到後面上馬車,放下前面的車簾子隔開外面的視線,直接將四郎卡著胳肢窩抱起來,放到錦座一端坐下,給自己空出足夠的位子,舒舒服服地坐下。
也幸好她現在身板兒壯實,不然還不能將雖然小,但喂養得渾身是肉的四郎抱起來。
四郎沒想到華苓敢親自上手來挪他,邊叫邊掙扎,實實在在地蹬了華苓好幾腳,力氣不小。
華苓微怒,沉聲道︰「安生坐著。再敢這麼霸道,我就把你放下去和下人一起走路。」
四郎完全不怕她,在座位上胡亂蹬著腿,大聲說︰「你才下去,你才下去!這是我和四姐、八姐的車子!不令九娘坐!」四郎今天穿一身天藍色的圓領錦袍子,進了學堂之後,頭發也似模似樣地束到頭頂,和同胞姐姐們一樣的唇紅齒白,俊俏可愛。
但是這樣粗蠻的舉止,又哪里像丞公府的小郎君。
華苓動也不動,看著四娘和八娘,看她們有什麼話說。
四娘跪坐在長椅上,正掀簾子看車外的風景,她慢條斯理地斜著瞄了一眼,輕聲斥道︰「四郎你是作什麼?還有沒有一點丞公府郎君該有的懂事和氣度了?這是我們府的馬車,怎能說九娘坐不得?九娘可也是你的姐姐,不能這樣的。再這樣大喊大叫的,叫爹爹听見了定要教訓你。九娘你也別跟他計較,四郎還小呢,一團稚氣不懂事罷了。」
四娘今天穿一身水綠色的緞面襦裙,裙色比上襦要淺個幾號色,又精心梳一個墮馬髻,簪上最新打的蝶翅花簪子,身如縴柳,三分書卷氣再配上七分的美貌,平心而論,是個一等的美人兒。
而且比以前更會說話了,華苓淺淺一笑。
八娘長得比四娘還要甜些,笑容也更天真,她輕快地對華苓說道︰「九娘,方才四郎胡亂撒潑,是不是踹著了你?我代他向你道個歉兒,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四郎不如跟八姐這里坐吧,八姐陪你背詩。」話雖然是這麼說了,八娘卻沒有一點挪出個空位的意思,馬車就那麼大,一邊長椅擠三個人太逼仄了,而且四郎老是亂動,八娘怎麼肯讓他扯皺新衣服。
「不要,四郎要坐這里!」四郎伸開兩只手,巴住了車壁三分之二的範圍,警惕的看華苓。明顯是覺得華苓要一個人逼得他們三姐弟沒位子坐的樣子。
八娘輕輕「哎」了一聲,只是一臉沒辦法地看華苓︰「四郎就是性子太倔了,不是有意要和你生氣的,就容他與你一起坐吧?」
看這多會說話呢,輕輕巧巧就分說了親疏,還要直指她為人不夠寬和。這種話里還有話、心眼里還有眼兒的對話,她不覺得有除了鍛煉嘴皮子之外的任何作用,偶爾當戲看一看也就罷了,她一點也不想成為戲中人。
華苓安靜地靠著車壁,坐著三分之一的位子,看完了三個一番作態,才勾勾唇角說︰「也沒什麼。」然後掛起帷簾看風景。車馬嶙嶙,已經漸漸出了金陵城,馬車外已經是滿地秀色了。
見華苓主動退讓了,八娘又對四郎囑咐幾句很好听的場面話兒,這才仔細拂拂裙角的皺褶,安靜下來,心里得意得很。她今日穿的是鮮女敕的水紅色裙裳,裙擺繡了許多花朵兒像隨意灑落在地的花瓣雨,這樣和穿蔥白色襦裙的九娘站在一起,定然顯得她分外出挑。她本也比九娘長得好看呢……
出了南城門,往南邊青波河去的車隊就都匯聚到了同一條大道上,也是幸虧謝丞公這幾年主持修建的硬泥路面又寬又平坦,各家車馬跑得順暢,才沒有發生交通事故來。
華苓忽然睜大眼。有一個身穿皂色騎服的少年馭著馬,穿過後面的車馬隊伍趕了上來。馬兒在他手下馭使,居然有了種比女兒家穿針引線更輕巧靈活的美感。那一雙透著冷厲的褐眸略一顧盼便望見了她,在車馬人群里再也沒有挪開視線。
春光正好,韶華正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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