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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里彌漫著淡淡的藥湯味。
七娘倚著覆了秋香色緞布的車壁,神色倦倦。
三郎側睡在牟氏膝上,牟氏在細心地用巾帕為他擦拭額角頸間的汗水,神色慈愛。
凝視著母親和胞兄,七娘輕聲問︰「娘,三哥怎麼樣了?」
三月初河邊的風還涼,三郎雖然穿得厚,還是著了風。幸好祛風邪的藥湯飲得早,沒發出大病來。牟氏眉眼間還帶著憂愁,應道︰「飲了藥湯,發了汗應就無大礙了。且讓他睡一睡。只是回到府里,連夜還是叫良醫來診一診脈的好,唉,早知如此,娘就不應該由著你哥哥的性子帶他出來。前些日子身子才見好了,如今這樣,這幾日還是不能放你哥哥去家外進學,你哥哥身子弱卻又要強,教授吩咐要作的功課從來不肯落下一丁點,怎經得起這樣熬喲。」
七娘看到了,躺在母親膝上的哥哥沒有睜眼,但眼睫抖動了幾下,腮邊線條緊繃。那是咬住了牙齒。
曾經在同一個娘胎里呆過,她又如何不知哥哥的心思。王家族學里的學生是一水的勤奮聰慧好學,即使三郎再聰慧,若是不能日日苦讀,下足了功夫,是必然要被同齡人漸漸落下的。三郎入學又晚,身體又弱,與同窗學生那里有許多話說,必然是格格不入的。他卻又是丞公家嫡子,如果表現得很差,豈不是要被人在明里暗里嘲笑?
這個年紀的男孩兒,誰願意從頭到尾都作別人眼里那個弱雞?
三郎又怎能不努力?
總有些時候,看見兄弟姐妹們生冷葷素不忌,想跑就跑想跳就跳的樣子,七娘會在很深很深的心里,對母親生出那麼一絲怨恨來。為什麼給她的是這樣弱的身子,為什麼她不能跟天底下那麼多健康的人一樣,為什麼她衣服總是要比旁人多穿一件,為什麼她不能吃的食物總比旁人多。
怨是難受的,會讓心尖尖像被鐵絲勒住了一般,透不過氣來。
那樣的感覺太過難受,所以也從不曾在七娘心里停留太久,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復雜的情緒。
她知道,身體發膚受諸父母,況且母親對她和三郎是細到了頭發絲兒的好,事事過問,幾乎是整顆心都撲在了他們兩人身上,這樣的母親,為兒女的又怎該怨恨她。
她的母親也許是天底下最愛惜兒女的母親。
七娘一直這樣想著。
只是,看著同胞親哥哥被這樣巨細靡遺地照顧著,看著他倔強的眉目,七娘依然感覺到了一份說不清的難過。
不為自己,只是為他。
如果能有一個好身體,如果能活得無拘無束,他也一定是願意放棄生來就有的許多東西吧?
七娘合了合眼,端端正正地,面對著牟氏跪坐著,道︰「娘,我有話想與你說。」
牟氏為兒子整理著衣襟,心不在焉地應道︰「嗯,菁兒有什麼想與娘說?」
「女兒自遷入茶園獨自居住之後,身子好了許多。」七娘輕聲說道︰「女兒小時候和三哥一樣多病,如今卻不同了,母親,你說這是為什麼?」
牟氏惆悵地看兩眼女兒,又看兩眼枕在膝上的兒子,長長的嘆了口氣︰「娘的乖兒,這是你的造化呢。若是你哥哥也能有你現在的身子骨,娘不知能少擔多少的心。」
「女兒也听過許多人說,」七娘說︰「說年紀小的孩兒摔摔打打的,身子骨反而好。娘,你也讓三哥學武藝吧,武藝強身健體,好好地學上幾年,三哥的身子骨定能比現在健壯的。」
沒想到才八歲的女兒竟說出這樣的話來,牟氏這才正經看了女兒一眼。只是兒子的身子狀況她最清楚不過,想了想,還是嘆息道︰「娘如何不想讓你哥哥學武藝?只是武師不同文師。那無才無德的武師倒是無處不有,但娘如何能讓你三哥拜在那樣的庸才門下,能學到什麼東西?若是要拜那真正有才的武師,他們手底下要求都是極嚴的,既入門下,武師如何教便由不得娘說一句話了,武人心思粗愚,教弟子是一般的粗放,你三哥這樣的身子骨,怎禁得起他磋磨?」
在允許三郎到家外去進學前的幾年,牟氏一直請了品德上佳的老師在家中教導三郎。既然是在家中設學堂,教學進度自然要隨著三郎的身體情況進行的,說得更清楚些的話,其實是隨著主母牟氏的想法進行的。
若是哪一天牟氏認為三郎已經用功過度,或是眼看著精神頭太差,應該歇息,她發個話,三郎的課程就停上一日。三天上兩天,十天上五天的,這樣學,學些文課也就罷了,若是要習武,那是最講究日日堅持的,牟氏又如何忍心讓三郎受那樣的苦,所以從不曾起過這樣的念頭。
而且,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拜了師父,師父對弟子就有了很高的發言權和處置權,絕沒有弟子能學上兩三天,然後說一句「這個不適合我學,我要月兌離師門重新找個師父」就能大搖大擺離開的——這樣的事要是傳開了,這個弟子在眾人眼里也就沒有德行可言了。
七娘倦倦地垂眸,看著同胞哥哥的眼皮子動了動,卻沒有睜眼,心一疼。
母親說的,她都知道,三哥也知道。其實母親已經思量得很細了,對他們這對生來就病弱的兄妹,母親每日每月每年地殫精竭慮,只是想呵護著他們平安長大。
而她更清楚,三哥是心細又倔強的人,三哥知道母親對他有多好,三哥很孝順,不會違逆母親的話,但他也很想很想變得強大,他絕不會喜歡在學堂里被其他同窗學生指著他任何的弱點嘲笑。
生為男兒,三哥活得比她更艱難許多。
七娘幾近哽咽,凝滯了許久,直到馬車回到丞公府門口,她才擠出了一句話︰「娘……三哥已經長大了,他有想做的事,你也不要太攔著他吧……」
牟氏正在下馬車,吩咐下人收拾車架、將各樣物事清點歸庫的大小事宜,對女兒的話也不是听得那麼清楚,听到是勸她什麼,也就隨意應了。
馬車回到家門口,已經是要掌燈的時分了。
「不必憂心我。」三郎下馬車之前說,沒有給七娘回應的機會,領著自己的僕役回前院去了。
七娘慢慢地往府里走,燕草和碧絲跟在後面。庭院里高高懸掛的燈籠一盞盞被點亮,散發著暈黃的光。想起小九最喜歡燈籠,她才想起來問︰「怎地沒有看見小九?」
碧絲趕緊回答︰「婢子看見九娘子與大郎往前院去了。」
七娘應一聲,徑直回茶園去。
滿府兄弟姐妹這麼多,同出一個娘胎的關系自然要更親密些,就好象二娘和五娘,二郎和六娘,四娘、八娘和四郎。七娘知道,大郎和小九是府里唯二的兩個姨娘都已經去世的孩子,也許是這個緣故,他們的關系很親近,但七娘和大郎就無法這樣自然的親近了,所以小九與大哥一起玩的時候,七娘也不會去湊熱鬧。這也是世家大族的常態。
小時候想不明白的事,七娘現在已經想明白了。小九不論遇到好事還是壞事,都能那樣安然處之,總是能開心歡笑,所以大家伙兒都很喜歡她。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那樣的人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
她也該有自己的路。
但還是羨慕呀……七娘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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