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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游春宴上幾家小輩們之間發生的事,謝丞公對自己家孩子的處理方式很滿意,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車隊浩浩蕩蕩回到丞公府,華苓笑嘻嘻地將一捧野花遞給辛嬤嬤︰「嬤嬤今日在府中都做了什麼?青波河邊風光甚好,青山綠水,今日小九還見到了太子、長公主和其他皇子公主們,玩得可開心了。」
「九娘子開心,嬤嬤也開心。嬤嬤今日與金瓶一道,將九娘子箱中的舊衣物取出來晾曬了一番,今日日頭甚好。」辛嬤嬤笑呵呵的把花捧接在手里,喜得不知說什麼好。雖然花兒被掐下來又過了好幾個時辰才到她手上,早就有些焉巴巴的了,但這是九娘子隔了幾十里給她帶回來的,辛嬤嬤只覺嗅著就能看見青波河邊的風光。
滿滿的都是情意哪。
守在家里的金籮、金梳和金墜圍著金釧,听她講今日的見聞,一人手里捏著兩三朵小花,也是金釧問過了華苓之後給小婢子們帶的。畢竟都是十來歲的小姑娘,哪里有不愛游樂的,金釧又是個口舌靈活的,便將一日里發生的許多事繪聲繪色說來,听得幾個女孩兒一驚一乍。
華苓從來不禁她的侍女交流出門時的見聞,听金釧說得有趣,還會插兩句話,引得小姑娘們一陣笑,竹園的氣氛一如既往的舒緩。舒舒服服洗了澡,在金瓶的伺候下梳通頭發揉了面脂,她從妝奩的最里面取出了那把匕首來。
暗金色的匕首只有女子小臂的長度,很薄,現在華苓已經不會覺得它的分量太重了。細女敕的手指握在匕柄上,輕輕按開彈簧扣,泛著冷光的刃身依然鋒銳。
衛五那個混帳,跟著謝家人去游春也就罷了,回來還一路騎馬跟著大隊回來,直到把謝家車隊護送到丞公府門口才掉頭離開,一車隊的下人都在嘀咕,衛家子這般殷勤為哪番?難道是看上了丞公家哪個女兒麼?
華苓只覺得好氣又好笑。這家伙的邏輯她總算有點明白了,他認為將來兩人肯定要成婚的,所以她就是他的妻子,丈夫護送妻子回家是應該的事。他怎麼就不想想這事還沒發生,連親都未正式定下來,他就這麼粘上來有多奇怪?
總之華苓覺得,在衛五的眼里所有的事情是被分成兩類的,一類是他應該做的,一類是與他無關的,沒有過渡階段,沒有將就,沒有含糊。
好吧,未來的丈夫是朵仙苑奇葩。華苓噗嗤一笑。
金甌跟著華苓出外一日疲憊,已經退下休息了。金瓶看著華苓對著把匕首笑,笑著問道︰「九娘子今日見著衛五郎君了?」
「嗯。」華苓眼楮彎彎︰「他好邋遢啊,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澡了就騎馬出來見人了,渾身烏糟糟的。褲子上都是泥,馬身上也是泥。」
金瓶想象了一下,有點接受不能,想著這是未來姑爺,才沒有說他什麼壞話,勉強道︰「……衛五郎君還真是不拘小節呢。」
華苓眨眨眼楮,看到金瓶極力不顯得嫌惡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出來。金陵人都愛潔,應該說生長在水邊的人多半都愛潔,水資源多,每日沐浴是必要的事,像衛五那樣在戰場打滾慣了的人,和這個繁華帝都還真是格格不入呀。
顯聖二十年的清明節是三月初八。
清明前後都是祭祖掃墓的日子,謝氏的根在江陵,謝氏子百年之後全都是歸葬江陵的。只是路途遙遠,謝丞公很少會帶著一家大小回鄉,多半都是像今年一樣,在府中設壇遙祭了事。不過,即使丞公府的祭祖儀式已經算得上簡潔,華苓也被香火燻得兩眼汪汪,磕頭磕得暈頭轉向。她只慶幸這年頭的人還不興燃鞭炮,是把竹竿燒得 啪作響來驅邪求安的,燒竹子雖然也很響,總算還彌漫不出大量的空氣污染物來。
清明節後兩三天,大郎就打點好了行裝,稟告父母預備出行了。
這是件很大的事,謝丞公親自帶著所有的家人,把大郎一直送到了城外的十里亭。游學畢竟是有著不小風險的事,而且這回要離家的還是大兒子,謝丞公還是很著緊的,一路上板著臉訓了大郎不少的話,又將兩名要追隨大郎游學的武僕一一敲打。
大郎再沉穩也才是十五歲而已,一路對父親唯唯諾諾,心早飛到山長水遠的不知什麼地方去了,眉眼飛揚不已。
華苓看著覺得好笑,又覺得有點憂傷,生為女孩子就是這樣不好,一輩子能走的路,很可能就是從娘家走到夫家而已。
一路到十里亭,下了馬車,就有僕役快手快腳擺開簡單的離別宴來。
大郎啟程之前,一家人要入席喝一杯送別酒,每人都要對大郎說幾句平安話兒,兄弟姐妹們也都準備了一些旅途上可能用得著的東西贈給大郎。
——送別,對這年代的人來說,是非常非常鄭重的一件事。
兄弟姐妹們在輪番上去和大郎說話,華苓站在十里亭邊,看著一輛樸素的馬車從城里方向駛過來,也在十里亭這里停下,然後一個風神俊秀的郎君下了車,快步過來向丞公和牟氏請安。
美男子諸大郎啊,華苓瞪圓了眼楮。
諸清延深深一禮,含笑從容道︰「延見過丞公,見過太太。」
謝丞公並沒有驚訝神色,緩緩頷首道︰「你二人皆算得上心思縝密、性子沉穩之輩,結伴同行,我甚放心。路途上切記遇事不可慌,也不可貪看山景水色而荒廢了修行。」
大郎和諸清延一同肅容應了。
小娘子們都驚了,沒有人告訴過她們,大郎游學會跟諸大郎同行啊!最重要的是,她們只準備了大哥的別禮,沒有準備諸家大哥的!實在是,太失禮了!
二娘、三娘、四娘都很焦慮,但想來想去都得不出好法子,最後也只得像大郎一般,敬諸大郎一杯水酒了事。
家人輪番道別,最後終于輪到了華苓。她先是笑眯眯的朝大郎和諸清延施一禮,站直了身立刻豎起了眉毛︰「大哥你怎麼能這樣,要與諸家大哥一同游學的事也不告訴我。好生失禮,姐姐們都很是不安,不曾為諸大郎準備別禮呢。」
大郎模模華苓的頭,爽朗笑道︰「這可不是大哥的主意,阿延懇求我如此做的。」他笑眯眯地朝諸清延的方向努努嘴,小聲告訴華苓︰「小九你應該看出來了吧,那位長公主頗心儀于他,嘿嘿。」
「噢∼∼∼明白了,要是大家都知道了,那可真的很麻煩!」華苓恍然大悟。
兩兄妹于是一起看諸清延,兩雙頗似謝丞公的眼眸蘊著相似之極的狡猾笑意。諸清延咳嗽一聲,無奈地說道︰「謝大,你勿要與你家小妹說不著調的話。」
大郎擺手笑道︰「諸大放心吧,我家小九最聰慧不過,她知道什麼應當說,什麼不應說。小九你說是吧!」
「當然,當然。」華苓眼楮彎彎。
兩兄妹你應我和,把話都說盡了,諸清延越發無奈,看著他們兩兄妹感情好又有些羨慕,束手嘆道︰「有此兄,有此妹,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華苓滴溜溜的一雙眸子看了諸清延兩眼,好奇問︰「似是听說諸大哥家並無兄妹?」
「確實如此,我蘇州諸氏近三代都只得一子。」諸清延點點頭。
華苓想想又小聲問︰「諸大哥果真未曾定親呢?」
諸清延咳嗽一聲,暗道謝大的妹妹果然不同凡響,問這樣的問題也毫無羞色。也不是什麼不能對人說的話,便應了︰「確然未曾定親。」
大郎輕斥道︰「小九這是說什麼,這也是你小女孩兒能問的?」
「我也就是問問……」華苓也知道自己很搪突,甜甜朝兩位大哥一笑,看到爹爹距離很遠肯定听不到她的聲音,才嘀咕道︰「大哥你也知道,金陵的小娘子都頗心儀諸大哥呢,我就是問清楚了,要是諸大哥已經定親了,也好告知于她們。」
大郎也知道,其實華苓就是為了二娘、三娘問的,也沒再責備她,只道︰「往後我不在家中,你胡鬧也不要太過,要是惹得爹爹不快了,我看你如何是好。」
「小九知道了。」
「若是想要外邊的有趣玩意兒,便讓金甌傳話,令前院陳執事去采購,我已經叮囑過他,凡是出府去辦事,就給你帶些小玩意回來。」
「小九知道了,多謝大哥。」
「飲食上有金甌金瓶在,也出不了大事。大哥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兒,就是性子懶著些,功課上不可懈怠,你不要以為身為女子,就可以不學詩書。」
「小九何曾不學詩書……」華苓不滿地嘀咕,在大郎皺起的眉頭下終于乖乖應了︰「知道了,小九定會好好學習。還有孝順爹爹和太太,愛護兄弟姐妹,好好用飯,好好玩,還有麼?——是了,大哥要記得給我寄信,說好了的。」
「嗯,大哥也不曾忘記。」大郎眼神柔和地點頭。諸清延靜立旁邊,看著這兩兄妹道別,心里實在有些羨慕。天底下即便是親親同胞的兄妹,感情能有這般好的也並不多。
出行的吉時到了,謝丞公不再讓兄妹們敘別,領著兒女陪大郎和諸清延飲一杯水酒,便看著兩人登車啟程。
「出門在外,一切以安全為上。」謝丞公背著手道。
車夫揚鞭驅馬,兩輛樸素的馬車緩緩沿路遠去。
金陵城北,長公主府中,晏河長公主倚在富貴長塌上。听到僕人來報諸家大郎已經隨謝大郎一同啟程游學,她眉眼一冷。「天下也就這般大,我就不相信你能躲到老死。」
已經是暮春時節,柳枝都抽老了,雨絲也變得疏朗,熱烘烘的夏天隨時都會來。從十里亭回府的馬車嶙嶙致致地顛簸著,華苓望著小窗外發呆。
好像人總是會對相遇和離別記得更清楚些。于是就好象一輩子長長的時間,就是被這些相遇和離別,分成了一段又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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