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四娘後面跟著她的侍婢柔兒和曼兒,笑意盈盈地進來便說道︰「九娘還沒有歇下吧?今日回來,想起我那里還有些香料妝品,自個兒也用不完,就給姐妹們都送點兒來。給九妹妹的是沉香,可以燻著頑。」說著柔兒捧上來一個還不到巴掌大的雕花木盒,打開來,是滿滿一小盒的上好沉香。
華苓不用香也不化妝,但也知道,中原不產沉香,金陵城里賣的沉香肯定都是從東南亞進回來的,海路漫長遙遠,這一小盒沉香的價格大約能去到三十兩銀子。要知道,現在一斗米市價也就三百錢而已,姐妹們月例八兩銀,已經算很多了。
爹爹養孩子養得不精,除了功課上抓得死緊死緊之外,其他時候是看哪個孩子表現不錯,心情好的時候就讓謝貴從庫房里取些好東西出來當獎勵,心情不好就什麼都沒有了。這一盒子香麼,四娘應該是從丞公爹爹那里得的。丞公府庶女兒的一應吃用都很好,但府里按例發放的香料比起這種頂級的沉香,還是要差些。
所以,四娘居然舍得拿這麼好的東西來送她,完全不像四娘的風格。估計還是一回到園子,還沒坐熱椅子就來了她這里。華苓幾乎可以肯定,四娘給姐妹們的東西里面,她這份一定是最好的。
華苓眨巴了下眼楮,接過盒子笑道︰「這香一看就很好,多謝四姐。」她也不喜歡佔便宜,想起爹爹前陣子給了一盒子粉色的珍珠,就打定了主意回頭每個姐姐分一點。
「謝什麼,姐妹間互通有無而已。」四娘眸子里漾著水盈盈的光,嘴角含著明顯的笑意,看見金墜捧上茶來,又稱贊道︰「九娘你這個婢子是叫金墜吧?倒是少見她出來,現在一看也是個齊全人兒,長得可真好。」
「婢子不敢當。」金墜趕緊福身回一句,然後站到了華苓身後,低眉垂眼,心里月復誹,四娘子是撿了什麼寶貝,往常連正眼都不看她們這些侍婢的,現在居然能開口說好話了。
華苓看著好笑。
四娘坐下來就一時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東拉西扯地和華苓說了好些話,直到覺得和華苓之間氣氛和軟了,可以說些更親近的話了,才拉著華苓的手,輕輕地問她︰「九娘,你怎的會和衛家五哥認識的?我看他那般冷清的一個人,好像誰也不近,偏偏與你說得上些話,把你當妹妹一般顧著。衛弼公是沒有得女孩兒吧?小九你運氣真好,結下這份緣來,日後也是受用的。你听說過衛五哥在邊關的事麼?听說過的話也跟我說說啊……」見華苓只是點頭,她也不惱,繼續說著自己的話。
這個姐姐如今十一歲過點兒,豆蔻年華,長得身姿如柳,笑靨如花。她腮邊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更襯得人靈動嬌俏。
華苓凝視著四娘的眼楮,這雙眼楮格外明媚,浸染著明亮歡騰的希冀和歡喜,沒有一絲一毫陰翳愁悶,是一個女孩兒心里第一次裝進了一個人才能有的,那種神采飛揚。
雖然她很不想承認,但四娘明顯是喜歡上了衛羿,而且還是一種充滿了少女浪漫情懷的喜歡。四娘是這樣歡喜得毫無戒備,一時間連那點掐尖要強的酸性子都好像消失了,一昧說著跟心上人有關的話,傻傻的,但是也甜甜的。這種樣子居然比之前討人喜歡多了。
她還沒有這樣喜歡過誰呢……華苓默默地想。
她其實一直覺得四娘性格不好,一直覺得與四娘八娘是站在半對立面的,一直不太喜歡她們,但四娘忽然不爭強好勝了,全副心神拿來喜歡人了,她又覺得渾身不得勁,就像發現敵手剛剛獲得了一項自己還沒完成的成就。
偏偏四娘看中的這個人還很可能是她未來的丈夫,她要怎麼解釋這件事?若是現在不說,等五月里衛家來提親,四娘回過頭想起來自己傻乎乎在她跟前說了多少跟衛羿有關的話,說不定會從此恨她入骨。
怎麼說都是一家姐妹,她一點都不想搞成那種樣子。
但若是現在說,四娘未必能守住嘴巴,要是鬧得整個府邸都知道了,那也等于是整個金陵都知道了。如果最後她沒有嫁給衛羿,丟臉的就是全家人了。
華苓糾結地皺起眉頭,四娘終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問︰「九娘你怎麼了,是不是我說這些話很煩人?」
「不是。」
「這樣啊……我听說邊關地方一年里有大半年都下著雪,沒吃沒穿的,十天半個月也不能沐浴一回。難怪上回在河邊見到衛五哥渾身都那麼髒,真是辛苦他了。若是一直呆在金陵,他的名聲肯定比現在要大許多。」四娘說著,又拉著華苓的手問︰「九娘,你說衛五哥會不會一直留在金陵?」
「他過幾個月肯定要回邊境領兵駐守的,一年也未必回金陵一次。衛家其他子弟不也都是這樣麼。」華苓抽回手,把視線挪開。
四娘呆住了,出神了好一會,才說道︰「那嫁給他的女孩兒,豈不是要一直呆在金陵,一年也未必能見到他一次。」
「也能跟著到邊關去吧。」華苓說著自己都郁悶了,其實衛五這麼坑的坑貨,為什麼還會有小姑娘惦記他?就有一張好臉。
四娘咬著嘴唇,怔怔地道︰「……那豈不是就見不著姨娘、爹爹了。」
華苓實在語塞,懷春的少女都是這麼想一出是一出的嗎,說到底對方和她不是一點關系都沒有嗎?幸好四娘還記得用討論「別人家的事」的語氣說話,不然她真不知道要怎麼接下去了——不,她現在就覺得不想接話了。
心悶悶的,華苓扭頭朝金墜打個眼色,金墜立刻知機地說道︰「九娘子,方才嬤嬤已經說廚房那邊備好熱水了。九娘子今日勞累了一日,必要好好泡個澡,早早歇息才行。」
「嗯,我知道了。」華苓朝四娘笑笑︰「四姐姐,時候不早了,不若還是改日再陪你閑聊吧。」
主人都下了逐客令,四娘也不是那麼臉皮厚能賴的,很快領著丫鬟打上燈籠回去了。
華苓悶悶不樂地洗了個澡,出來在金瓶的幫助下梳通頭發揉手脂,還是悶悶不樂的。金瓶知道四娘說的話,笑道︰「九娘子,丞公是一言九鼎的人,我們謝家婚約定了便絕少有悔婚的,你不必憂的。」
「我也不知我是憂還是沒憂,是憂好還是不憂好。」華苓從妝盒里模出一支金簪轉著玩,看上面綴的金流蘇陀螺旋轉成一把小傘。「哦,對了,取那盒珍珠出來,給姐姐們都送幾顆去,給七娘雙倍的。」
金瓶輕聲應了,立刻就叫金甌取了鑰匙開庫房取珍珠去,只是也忍不住有些可惜。「九娘子還是這般大方,這指頭大、顆顆渾圓的粉色珍珠貴重得很呢,比四娘子的沉香要貴,我們庫房里也就只有這麼一盒子,分完可就沒有了。」
「你和金甌姐姐也拿一份吧,跟二娘她們一樣。」華苓打了個呵欠,懶懶地說。「要是沒有爹爹這麼大方,我也大方不起來。」
金甌和金瓶知道華苓的意思,在知道彼此算得上堂姐妹之後,華苓對她們是越發尊重和倚賴了,平時給她們好東西從來不手軟。跟華苓道了謝,兩人也就高高興興地把華苓給的珍珠仔細拿軟布包好,收藏了起來。
夜深了,華苓卻睡不著,索性靜悄悄地起來,模黑到窗邊的長榻坐下。
天空中一彎新月孤懸,華苓仰頭看著它,無數零零碎碎的記憶在腦海里翻滾。
她一直在努力融入這個世界的生活,也幾乎覺得自己成功了,但和晏河的談話又猛然把心里那個一直未曾被覆蓋的角落翻了上來。
晏河覺得她見過更好的,這里不夠好,所以想要改變這個世界。
而她自己,當然,她沒有晏河這麼激進的想法——其實也許也因為,她對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的投入感。
姐妹們、侍婢們大家都說她大方,這種大方,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偶爾會想,好像身邊的一切都是虛造,虛幻的。就好象在玩一個全景游戲,游戲而已,又何必在乎太多,該吃吃,該喝喝,日子過得舒暢就好。
玩游戲表現得很完美,其實不算什麼。
模一模才知道眼楮濕了,華苓撇撇嘴。三年了,就算當初辛嬤嬤被打的時候她也沒有哭過,現在哭什麼。
隨風傳來外面竹林里的蟲鳴唧唧,靜謐而悠閑。l3l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