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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苓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個故事之後,滿座的娘子們後半場宴會就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就連作為主人家的王家女,和作為華苓姐妹們的謝家女也是如此,時不時的就拿眼楮去看華苓,好像忽然之間,這個小妹妹就變得陌生了。
而且還越看越陌生——娘子們也許還是第一回認真去打量謝九,這個在兩家同輩孩子里,屬于年齡最小的一撮兒的一個,小是小的,為什麼看著卻好像又沉穩得很?沒看見旁邊的謝八時不時的就會湊過頭去和謝四娘說話;謝七十分沉靜,但總體還是符合年紀的,方才不高興三公主,現在還在不高興著呢;但是謝九,她們看她,她也就笑眯眯地回看過來,渾若無事。
就是這份高深莫測的淡定,很難不叫人胡思亂想……
理智告訴她們,華苓說的很可能是捏造的故事而已,但為什麼這個捏造出來的故事這麼真實?!藥叟、毒藥、延遲發作,這些全都很真實!
華苓什麼都沒有說,但是娘子們半信半疑間,在心里已經寫完了一整個故事——誰叫華苓的未婚夫偏偏是衛五,衛五的師父偏偏是藥叟,藥叟偏偏在丞公府醫治過華苓,藥叟偏偏是這當世最厲害的醫者,這種種巧合之下,華苓得藥叟傳授過醫毒之術,完全不是不可能。
三公主在後半酒宴上不曾再沾半口酒菜,一直坐在席上,動也不動,面色白的發青。她也不再參與娘子們的談話,索性之前她太過咄咄逼人,除了二公主錢沅和她自己的宮婢外,沒有人願意理會她,于是一直枯坐到宴罷,才被她的宮婢們一路扶著,和她的公主姐姐們登上了皇宮的車輦離開。
真是可憐,被唬了一下,嚇得都不敢動了。
「是假的啊。我不是都說了,是開玩笑的嘛。」華苓鼓著臉頰被拉扯在一群娘子面前,她們都不肯放她走了。「真的真的是開玩笑的而已,你們看我才這麼小,我什麼都不懂的。」
心道她真的只是想嚇一嚇錢洛而已,說謊就講究個九真一假,將唯一的捏造點掩蓋在九成九的真話里,所以顯得可信。再加上當局者迷,所以唬住了這麼多的人。但是這麼明顯的謊話,回頭幾天大家就不會再相信了,就算現在拿去向其他人說,大概正常人都不會相信的——她一個小丫頭會下毒?怎麼可能嘛。
「睜眼說瞎話。」王霏傲嬌地哼了一聲,伸出手捏著華苓的臉蛋子說︰「快快與我們說,藥叟到底教了你什麼?是不是真的有那無色無味的毒藥?謝小九,你隱藏得挺深的啊。」
「就是,就是。」眾娘子們紛紛應和。
華苓苦著臉︰「說歸說,為甚要拉扯我的臉。」
「怕你耍賴跑了啊。」一堆娘子們都在笑,混亂間也不知多少只縴縴玉手湊熱鬧拉扯了華苓的臉兩下。
大家也都漸漸回過味來了,這事確實不可能是真的嘛,謝九一個小丫頭……總之,回過味兒來以後,娘子們對唬了她們一把的謝九都惱得很,捏她幾把也算是報仇了。總之,這麼一輪喧鬧下來,大家對謝家九娘的印象越發深刻。果然是傳說中的金陵雙‘煞’之一,足夠古怪精靈的啊。
四娘冷眼旁觀,嘴角往下彎了彎︰「明明就是九娘在誆人,你們竟還信了。」
听到四娘這麼清醒的話,華苓簡直是如逢甘霖︰「四姐姐說得極是,我就是在誆人而已嘛。你們別相信我,這不值得。」
四娘一噎,瞪了華苓一眼,撇過頭不再說話。九娘這人特別討厭,說她的壞話,明明是不高興的還要裝得高興,這種人實在太虛偽了!
七娘見華苓被娘子們一人一把揉得發髻衣裳都亂了,將華苓從娘子堆里拉出來,淡淡道︰「都說了是唬人,還拉扯她作甚。回家罷。」已經是半下午,這個時間從城西的王家啟程回城東的謝家,總也要大半個時辰的,也是時候了。
華苓心里不知多感動,果然還是七娘對她好。
一家姐妹便與其他家的娘子們道別,匯合了二三四郎,一道去向王家老太君請辭,又再見了見謝大娘和她的一雙兒女,就此告辭回家。
華苓依舊跟著七娘乘馬車,兩人隨行的侍婢也在車上。
二月的氣溫還有些冷,七娘畏寒,華苓便將馬車的小窗拿布幔嚴實封著。馬車的角落釘著一個小小的架子,下面是一個小炭爐,它散發出的熱量讓車子里暖烘烘的,上面可以放上銅壺,燒開水來泡茶喝。
這駕馬車內外的裝飾比二娘她們乘的馬車要略好些,又比謝丞公出入所用的車駕要差些,是太太為七娘準備的。華苓原本要與四八一起坐,不過她和那兩個相看兩厭,還是不自找不自在了。雖然牟氏對她的‘僭越’很不高興,但礙于謝丞公在前,也索性不說什麼了。
華苓便燒了水,泡了一小壺的龍井茶,清香撲鼻。燕草在幫七娘揉手和腿,宴上少有走動,跪坐半日並不好受。
七娘朝華苓看了一陣,忽然噗哧笑出聲來︰「小九,你可真真是壞。」點了點華苓粉女敕的額頭︰「這腦子里彎彎繞可多著。」
華苓彎彎眼楮︰「不不,七姐,我是好人。」
七娘恍悟︰「說自己是好人的,通常都不是好東西?」
華苓噎了噎。
七娘又問︰「小九,你老實與我說,藥叟真的沒有教你甚醫毒之術?」
……原來七娘剛才不湊在女孩兒堆里問,是留到了這個時候呢!
華苓無語,誠懇地說︰「真的是假的。」
這話說得繞口,兩個侍婢都抿著嘴笑。
七娘斜眼一瞪華苓,點點她道︰「若是叫七姐曉得你連我都騙了,有你好果子吃。」十分有氣勢。
華苓趕緊點頭陪笑。
忽然馬車放緩了,前面驅車的執事稟告道︰「七娘子,九娘子,晏河大長公主殿下的車架就在左近,乃是同途,公主遣人來請九娘子過車一敘。」
七娘蹙起眉︰「她叫你作甚?」這個公主名聲不好,世家子弟有幾個看她順眼的,七娘也不例外。
華苓挑了挑眉︰「無事,去听听她說甚罷了,反正她也不能吃了我。」
七娘無可無不可地點頭︰「去罷。我們家的人不必怕她。」
于是兩駕馬車略停了停,華苓從自己家的馬車上下來,在兩名宮婢的侍候下登上了晏河的車架,以四匹毛色雪白的白馬拉扯的車輦,四角懸掛著金打的鑾鈴,一個轉角處也以金銀絲瓖嵌為飾,內里鋪設繡金錦緞為帷,富麗堂皇。
華苓上車之後,丞公府的馬車和長公主的馬車便依舊同途而行。
晏河斜斜倚在錦繡堆里,雙眼懶懶朝華苓一望,道︰「歡迎光臨。」
華苓微微一笑,自自然然地在相對的位置跪坐下。「久聞公主府邸在城北?不成想竟與我家同途向東行。」明顯是專門找她來的。是不是該有點受寵若驚?
「謝華苓。你何必一直如此防備于我。」晏河看了看華苓,忽然輕輕嘆氣。「想想,其實我也不曾做過什麼傷你根底的壞事吧?為什麼我們不能當朋友?」她問得甚至有些惆悵的味道。
華苓猛眨眼,大半年不見,晏河的風格還真是變了許多。怎麼說呢,以往還咄咄逼人,現在居然懂得懷柔、懂得以情動人了???
她謹慎地往後挪了挪,笑笑說道︰「公主,難道你記性越發差了?第一回見面你就給了我一個好大的下馬威,我想想,你那時候說了什麼?‘如果我不能為你所用,你也容不下我’。你覺得,誰听過了這種話之後還能跟你若無其事做朋友。」
華苓看晏河的眼神兒,明明白白地在說,既然我不是蠢貨,那肯定你是了。
這回對華苓的表情,晏河竟也不惱,她看了華苓片刻。大半年不見,這個女孩兒又長高許多,依舊是蓬勃生氣和沉靜揉在一處,是被百般呵護才能有的驕傲和悠然。
晏河忽然說︰「我真羨慕你,謝華苓。」
「我很嫉妒你。」她說。
華苓挑挑眉。
「你太幸運了。」晏河說︰「我們都是這樣來的,為什麼你就能生在這麼個人人好的家,我就生在皇宮里。你知不知道皇宮里有多黑暗?」
她也不管華苓什麼表情,自顧自地說︰「平均每日要死一個人,每日都有無數的官司要打,每一個人都包藏著各種各樣的惡心,沒有人真正對你好,每個人都只會為自己打算。這就是皇宮,這就是天家,從來能坐上那個位置的就只有一個人,為了它,那座宮殿里的人都已經瘋了。」
華苓笑起來︰「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也不怕我告訴其他人?」
「你不會說的。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晏河說︰「雖然我並不想承認,但你還挺有原則的,雖然看我不順眼,但也不會落井下石。」
華苓歪頭看她︰「這麼說,你對我評價還蠻高的麼。」
「看著你這副裝可愛的樣子,簡直惡心得想吐。」晏河一臉厭惡,慢慢卻又緩了表情,淡淡道︰「但我也依然不得不說,你比許多人都要好多了。比那些總是一臉和善,但是心里想的全都是骯髒事,想著怎麼把別人整死的東西好些。」
華苓撇撇嘴,從袖袋里模出白石小兔子把玩︰「我謝你。」
晏河笑了一聲,仰起頭盯著馬車裝飾著天青色錦緞的頂部看了片刻,慢慢地說︰「你知道我前陣子遇到什麼事了?我的駙馬他籌謀了不知多久,用借口遣退了所有人,他準備了一條白綾,想要勒死我。」
華苓睜大了眼楮,上下打量晏河,詫異道︰「那你還好生坐在這處,難道是你反過來把他勒死了?」
晏河冷笑一聲︰「憑他也想害我?怎可能叫他得逞。」她抬起手,輕輕模了模自己修長的脖頸,雙眸陰沉沉,如同掩進了無盡無窮的灰霾︰「但他也當真是十分膽大,不僅準備了白綾,還準備了毒酒菜,要一條勒死我,然後再飽飽用一餐飯送自己上路。」
華苓目瞪口呆︰「我感覺你們都是神經病。」這就是什麼鍋配什麼蓋的意思?華苓禁不住嘆了口氣︰「為何要當一對怨偶。難道就不能和離再嫁?」
晏河冷笑︰「皇後她不願叫我再嫁。趙辛如今被皇帝推上了黃門侍郎之位。」
華苓恍然。所謂身不由己,在晏河身上也表現得很明顯。被捧得再高,也避免不了成為聯姻的工具。
——黃門侍郎,皇帝近侍,可傳詔書。雖然是正四品官,但前面有不少朝代是把這個職位的官員直接看作宰相的。雖然本朝四公為朝堂最尊,但天子手上依然有著些他理所當然必須有的權力,比如**下詔,比如祭祀。
在四公把持的政令軍權之外,有些時候,天子所下的命令是他們也不好不遵從的。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時間不敢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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