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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八日清晨,謝丞公帶著三百謝氏兵丁,從城東丞公府快馬向西出城,到長江邊。
已經有三艘堅固的戰爭樓船從長江入海處連夜調入金陵,駐守長江入海處的朱家子朱謙濼,親自率領三百精銳水軍來協助謝丞公追查凶手。
朱謙濼在朱家海軍當中領四品副將之位,他與華邵、華苓等人同輩,也已經年近三十,年少有為。謝丞公率著這批殺氣騰騰的兵丁,從水路逆流而上,先往吉縣渡去了。
謝家子弟于長江上遇襲,船上上百人,連人帶船燒成了灰。出了這樣的事,聖上在朝上對謝家表示了深深的哀憫,允了謝丞公提出的暫從朝堂休退、追查疑凶的請求,還特特下了一道詔令,令淮南、江南二道諸州官吏盡力配合謝家追尋真凶的行動。
當然,聖上頒下這道詔令的時候,謝丞公早就從金陵出發了。
滿朝文武都贊天子有德。
清晨,大娘為王磐整理著衣著,兩夫妻面上都殊無笑容,相對無言。謝家發生的事讓兩人心情都十分沉重。
搭乘那艘樓船下金陵的三名謝家子,對謝氏人來說到底有多重要,大娘很清楚。
正正選在謝氏族中選出了將繼任丞公之位的候選子弟之後,下手謀害,有這手段的人,定然對謝氏族中事極為了解。謝氏族中權力的平穩傳遞,會受到很大的影響。下手的人打亂了謝氏一族至少接下來二十年的布置。
這些損失並非無法彌補,更讓人擔憂的是,謀害了謝氏五郎、十三郎和謝華邵的,即使主謀不是謝族中人,也定然有族人里外勾結,才可能這樣干淨利落地把兄弟賣了!
——這一點,讓謝氏與其他諸世家的執掌者立刻深深地警惕、戒備了起來,一個家族越是勢大,起了異心的人就越可能多。這樣的叛族之人隱藏之深,組織之嚴密,幾乎讓人毛骨悚然,已經直接威脅到了執掌者的生命。如果不能將之連根拔起,偌大一個家族,很可能會逐步在這樣的一個隱藏勢力的逐步挑撥、暗害之下,分崩離析。
從外而來的壓力會讓一個勢力為了生存而越發擰成一股繩,但當外來的壓力消失,在它內部所產生的各種摩擦矛盾,只會越來越多,越演越烈。
事情發生在江陵謝氏,但大丹凡是有些警醒的世家,都已經開始了一輪對族中勢力的梳理。
王磐見妻子面色也這樣沉重,溫聲安慰她道︰「蓉娘不必這樣憂愁。岳父已經帶了大量人手往吉縣渡去,定能抽絲剝繭,查出真凶。」
大娘露出溫婉的笑容,但還是忍不住嘆了一息︰「爹爹今歲已經年五十一……」沒了大郎,雖然二郎也已經十六歲,但二郎資質平平,在官場上走不了多遠。謝熙和一脈是盛是衰,只能看三郎和四郎長大後表現如何。
但謝丞公已經年紀不小,未必有精力再培養出一個像大郎那麼出色的孩子。
氣氛有些沉重的時候,兩人的女兒王倩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立刻帶來了一股歡樂活潑的氣息。這孩子已經四歲,穿一身鵝黃色的齊整襦裙,繼承了父母的長相優點,長得十分可愛。
「爹爹,娘娘……倩兒要與爹爹、哥哥上學去!」王倩撲在王磐腿上歡笑道。
王磐露出歡容,將小女兒一把抱起,朝大娘笑道︰「倩兒呆在家中也是耍子,不若今日我就將倩兒領到族學中上學一日?」
大娘作勢瞪眼道︰「就是你這當爹的老是寵著她,才叫她一丁點規矩都沒有了。」
王磐呵呵笑著,也不反駁,抱著女兒就這麼出去了,兩父女笑聲撒了一地。
主船頂層的甲板上,謝貴給謝丞公與朱謙濼搬來了兩張高椅坐著,然後和宋嬤嬤一道跪在了下面。被從角落里揪出來的華苓乖乖站在父親跟前,低眉順目,表情平靜。
她著一身青布的圓領袍子,頭發拿銅扣束起,渾身簡樸,活月兌月兌一個府中出來的三等僮僕。
謝丞公上下打量著小女兒,這個女兒腦子靈活,想法真真是不少。他這回為緝凶而來,只帶了宋嬤嬤一個中年女僕,竟就被華苓說服了宋嬤嬤,將她改裝作小僮僕,偷偷模模地帶了上來。
「你有何話說?」謝丞公緩緩地問。
「兒並無話要為自己辯解。兒的作為是不守規矩的。」華苓輕聲道。「兒只是懇求爹爹,給兒一個機會,既然兒已經上了船,如今要將兒送回家中處罰也是不易,何不先將兒賬上記上一筆,待此事塵埃落定之後,再行處罰。屆時,兒必不會有任何退縮。」
她端端正正地跪倒在地,雙手合在額前高高舉起,朝謝丞公大禮拜下,伏身在地,說道︰「爹爹,兒愛戴兄長如同愛戴爹爹,兄長無端遇險,兒心中激憤難言,如何能坐在家中安靜等待回音。望爹爹念在兒一段愛兄情分之上,網開一面,先將兒放過一回。」
朱家子朱謙濼坐在一旁,看著謝九娘,心里不由有些驚訝。這是個神思非常清晰的小娘子,稚弱,作風卻頑強而坦蕩。她知道自己錯在哪里,錯了能認錯認罰,絕不抵賴一個字,但錯了還是會做,她也能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她的出發點是什麼,偏偏這個出發點叫人不自禁就會有些認可她。
為了長兄。
在任何一個家族里面,這也會是它的子弟當中最好的那一小撮,有膽識、有見地、維護兄弟姐妹,一個家族里若全是這樣的孩子,要興旺當真不難。
這樣的孩子,若是好好教導,叫他保持了這樣精銳的心性長大,當真是所向披靡。
只是年紀太小,依然過于稚弱了,又是女子。
這世上許多的事,都不是單憑一股心氣,就能有所建樹的。
看到謝丞公盛怒,一掌拍斷了高椅的扶手。朱謙濼搖了搖頭,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定,不準備摻和到這回事里面去。
謝丞公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宋嬤嬤,宋嬤嬤畏懼著他的憤怒,卻也有著幾分坦然。
宋嬤嬤知道,謝丞公發現了她任憑華苓跟在她身後,混出家門,跟著上了戰船的事,定然會震怒,但她還是幫了華苓。
一是兩年前,宋嬤嬤得過華苓在醫療護理上的指點幫助,將她做錯事的遠房佷子從處罰下保住了一條性命,就這一條,就值得宋嬤嬤冒著被杖斃的風險應承華苓的請求。二是,其實謝貴大掌事也不是不知曉這件事,卻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沒有說穿。九娘子深得丞公喜愛,丞公即使震怒,也未必會如何處罰九娘子——這是他們共同的認識。
盛怒之下,謝丞公的語氣反倒越發淡了。「你這是打量著,爹爹不會懲罰你。你竟以為自己有如此大的臉面?誰給你的膽氣?」見那跪伏在地的小女兒只是一動不動地听著,謝丞公心中越發憤怒,盯了跪在旁邊的謝貴和宋嬤嬤一眼。若不是這兩個老東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華苓如何混得上來。
華苓垂眸盯著距離她的鼻子不到三寸的甲板,木甲板上涂過防水清漆,又被常年踩踏使用,早就髒污斑駁。但是木紋依然清晰可見。她輕輕動了動鼻子,嗅到了一種淡淡的臭味。說不出是什麼臭味,也許很久很久之前,也聞到過類似的味道,在丞公府中被處處呵護,就是這點臭氣都已經有些受不住了。
謝丞公的語氣很淡,但是她听得出里面的憤怒,她也知道這回之後,自己也許就會被丞公爹從重處罰,從此厭棄,但她也不後悔。
這樣的局面甚至讓她覺得有些好笑,她似乎在局中,又似乎在人間之外,思緒不合時宜地翻涌。
如果這回殺害了大郎的凶手無法追出,丞公府的生活就不過是個虛幻的泡影罷了。謝氏一族當中有叛徒,等于頭上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除非她催眠自己說,這個世界很安全,否則,如何還能安頓于那樣的生活當中。
她會堅持跟著來,是因為她相信自己觀察事物的角度,和知識儲備都有與當代人不同的地方,這是她的優點,她也許是有用的。
于是,見謝丞公久不叫她起身,華苓很干脆地自己抬起頭,朝丞公爹笑一笑,柔聲道︰「爹爹,女兒錯了。請爹爹原諒女兒。」
還笑得出來?朱謙濼驚訝了一下,謝家這個小女兒心性當真叫人要刮目相看。扛得住謝丞公的壓力,不畏不懼,不卑不亢,還能有幾分柔和婉轉的風度,輾轉求和,如此一來,反倒顯得黑臉的謝丞公都有幾分不近情理,他看得都想擊節贊嘆。
脊梁骨挺直的人總是叫人贊賞些的,一個脊梁骨筆直筆直的人,他願意彎下腰來請求的事,必然是對他十分重要的。被這樣懇求,有幾個人能不感覺到幾分受寵若驚?
連旁觀的朱謙濼都對華苓有這樣高的評價,謝丞公一向愛惜小女兒,又怎麼會無動于衷。
他沉著臉道︰「此事畢後,九娘領三十杖。謝貴、宋蘭罰俸五年,領二十杖。」謝貴、宋嬤嬤兩人立刻就松了一口氣。丞公果是心軟了,這過了明路,以後就好辦了。
總算暫時過關了。華苓安靜地笑了笑,再次一拜道︰「多謝爹爹開恩。」
「此乃戰船,船上一切人等皆需遵從軍令而行。你隨宋嬤嬤行動,不可亂走。若是鬧出簍子來,我必將秉公將你處置,絕不輕饒。」
「是,丞公。」華苓肅容改了稱呼。
看著丞公的小女兒沉穩地跟著宋嬤嬤下去了,朱謙濼嘆道︰「丞公養得好女兒。」即使折了大郎,如果謝丞公依然還有個這樣資質的兒子,也就不必太愁將來了。這樣的心性,如何竟不是兒子,當真可惜。
大丹內陸久無戰火,長江、黃河兩內河流域也十分平靜,向來不是大丹水軍的重點防守之地。沿河只有若干個位于要害的江河交匯點,與長江入海口處,有朱家水師建營守護。
江陵地處中原中心位置,四海通衢,便是其中一個水軍建營之處。除了中游的江陵外,一路往下游到金陵之前,還會經過另兩個水師營寨。
謝家從江陵出發的樓船體積也不小,又打了家族的標記,行走江上,從來都沒有宵小膽敢上前冒犯的。船只一路順水往東,船上也攜有防衛力量,誰能想到它會在途中遇襲?
朱謙濼率來的三百水師十分精銳,對長江流域也熟悉,可以在夜間行船,第二日清晨,便趕到了吉縣渡。
吉縣縣丞領著縣衙中所有人,不知提前多久,候在了簡陋的碼頭附近,被燒毀了大半的那艘樓船的殘骸,已經被吉縣縣丞領著人,拖上了岸邊。
華苓跟在謝丞公身邊,下船便看到了數十米外那艘樓船的殘骸。
以殘骸呼之並不貼切,它應是被火舌舌忝噬之後,殘存的半個殼。
她的眼淚忍不住涌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我好卡啊打我吧只要不打臉下午那章很可能也不能準時發!因為作者她很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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