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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已經被燒成了灰的長子又回到了身邊,謝丞公心中喜悅,面色緩和了一陣子,整個人看著也年輕不少。但是他的笑容也沒有持續多久,大郎心口的刺透傷一直發炎,令他高熱不退,一直沒有清醒過來。人體高熱時間持續太久,可能會把腦子燒壞,那樣的話,即使最終大郎能扛過這場重傷恢復過來,也要變成傻子了。
吉縣實在太小,縣衙只有三間正房。附近方圓三百里都沒有出名的醫者。
為了醫治大郎,加上在吉縣的證據調查也基本可以收尾,謝丞公、謝熙正在命人收殮了船上的骨灰遺物後,當晚也連夜登船往逆流而上,往江陵回去。
實際上,遇襲的樓船燃燒的時間太長,很多能用于追尋攻擊者來歷的痕跡都被毀得一干二淨,受襲者的骨灰和攻擊者的骨灰都混在了一起,最終只能勉強憑借那些隨身物件分出了屬于謝家的骨殖,其他的僕婢侍衛等人,只能全都攏在了一起,一同下葬。
敵我分不出來,又是一件叫謝氏子弟咬碎了牙齒的事,但那布局加害的人手段干脆利落,被安排進侍衛隊伍里的那些死士身上,並未攜帶有任何足夠表明身份的東西,經大火一燒,更是幾乎無跡可尋。
長子病重不醒,沒有發掘出足夠有用的證據,族中爭斗已起,謝丞公的情緒極差,所有的人,包括朱家子朱謙濼也不敢多跟他說一句話。
船上,華苓一直守在大郎身邊,沒有上好的藥,沒有各種治療用的器具,她能做的,也就是幫著嘗試給大郎降溫,按照醫者的吩咐,每兩個時辰,就給大郎灌一回黑乎乎的藥汁。醫者開的藥方子她看不懂,雖然心里有著種種顧慮,也依然不得不將就著,任憑宋嬤嬤和謝貴喂給大郎。
每當這時,她就越發後悔幾年前,為什麼不能再堅定一點,得到藥叟給予的學習機會。
謝丞公緩步走進艙室,問謝貴︰「如今情況如何?」
謝貴和宋嬤嬤正配合著正在給大郎拭汗,謝貴答道︰「大郎君傷口怕是還在惡化,高熱不褪,如此很快就會化成潰膿。丞公,還是需盡早回到江陵,請族中良醫來治。」
謝丞公站在床前看了幾眼。轉眼看到華苓安靜地坐在牆邊一個矮凳上,面色憔悴,謝丞公不由心中微嘆。朝她道︰「九娘去歇息罷。」
沉浸在思緒當中的華苓被驚醒,她跳下椅子,跟著謝丞公走出外面。這才想起來問︰「爹爹飯食可用了?」船上廚娘炊的飯食十分一般,她跟著宋嬤嬤用了晚食,但那時候謝丞公還在听幾個下屬稟報對那樓船的後續分析。
謝丞公神色一緩,頷首道︰「用過了。你大哥有宋蘭謝貴照顧,用不著你。也莫在此搗亂了。」
「女兒知道了。總覺得有爹爹在,就什麼也不用擔心。大哥也會好起來的。」華苓微笑起來。不論心中如何看不到希望,她依然認為,笑容應該是明亮的,沒有陰霾的,笑容並不只代表著開心,也代表著她對看到了自己的笑容的人的愛護。
謝丞公的心情確實因為小女兒明亮的笑容好了幾分,他道︰「定會好起來。族中的醫者醫術雖然不若藥叟高妙,但也是當世可數的良醫。」
華苓再次微笑。
往窗外看看,已經是三更天了。
樓船連夜逆流而上,兵丁們齊整擺動樓船兩側的三十二支大船櫓,江水嘩嘩地響。
這艘樓船與被燒毀的那艘不同,真正是為了戰爭而建的,船艙狹小,結構緊湊,能容納盡可能多的人,在水上航行的時候,轉向、速度都更快。
華苓整理了一下心里的想法,輕聲說︰「爹爹,女兒這幾日里,跟在爹爹身邊看著,心里有些疑惑,想問一問爹爹。」
謝丞公領著華苓進了歇息的艙室,指給她一張圓凳,自己坐在床沿。他其實並不指望小女兒能說出什麼東西,只不過,一日的疲累之後,听小女兒說些話,幾乎能算是放松了。
華苓端正坐著,雙手放在膝上︰「爹爹,你的繼任人選,是族里決定的麼?‘丞公’的繼任人選。」
謝丞公微微有些驚異,實在是沒有想到,華苓一開口就問到了這個地方。若是換個人,敢問他這些話,他的第一個反應定然是大怒,但是這是自己最聰敏的那個女兒。雖然心中裝滿了事,他還是不由得笑了一笑,道︰「我家九娘的心竟如此大,為何想問此事?」
華苓輕輕吁了一口氣。「鄲堂叔離開吉縣當時,不是提到這回事了麼。女兒听到了。爹爹不必將女兒作小兒看待,女兒不小了。即使這一回,被推選為繼任候選的不是五堂兄和十三堂兄,同樣的事說不定也會發生罷?爹爹,我們族里已經分成了明暗兩派,甚至更多派的勢力。」
謝丞公緩緩頷首。
「這世上所有人的舉動,都會出于某個目的,他做一件事,便當有他想達到的目的,想得到的東西。那麼,爹爹,那隱在暗處的那個人,那些人,那個勢力,他們到底想要得到什麼?丞公之位,最終的目的只可能是這個。」再沒有其他的東西,能比權力更叫人熱血沸騰。
謝丞公凝目看著華苓。
華苓笑了笑,繼續道︰「他之所以要在暗中攪風攪雨,是否可以推定,他和他的勢力,並不在最有可能得到下任丞公之位的那一個小範圍里面?而他的努力,現在的結果,是成功叫兩名最有可能的候選者消失了,那麼他一定會繼續在暗中運力,盡力讓替補上來的人屬于他們的陣營。」
謝丞公淡淡道︰「族中每代由德高望重的長老團來評判篩選繼任人,由當代在任者決定最終人選。削弱對手實力令自己勝出,這樣的手段,已違我江陵謝族祖訓。若非實力不夠,又何必使此宵小手段。這樣的人,決不能為我謝族之長。」
若真的讓這樣的人上位,處事處處不擇手段,不給跟自己不同意見的人活路走,處處提拔自己人,偌大的江陵謝氏,絕對再撐不過半甲子就會風流雲散。
「這樣的人,定然十分善矯飾。」華苓握了握拳頭,問道︰「那動手的人,竟似極有耐心,便如洞中毒蛇。那艘船上的侍衛,個個的來歷都看不出半點錯漏罷?爹爹,他們到底籌謀多久,才能把那些死士都安□□我們族里訓練的人手當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這樣說著,華苓心中微微悚然,誰身邊蟄伏著毒蛇的時候,能安枕無憂?這回是害了五郎、十三郎和大哥,下回呢?會不會是礙了他們道路的丞公爹爹?
這推測竟是幾乎切中事實。謝丞公看著小女兒明淨的小臉,純澈的眼眸,心中輕嘆。他道︰「此事並非你小女兒能摻和的。牢記謹言慎行四字。」
「女兒覺得,這已經不是摻和不摻和的問題了,是我們要死還是要活的問題。」華苓輕輕搖頭︰「爹爹,能者多勞。即使女兒將來要出嫁,女兒依然是爹爹的女兒,女兒也能幫爹爹做許多事。」
但是謝丞公已經越發堅定。這麼一個稚弱的小女兒,怎該與她說這許多?便是女兒再聰慧也不該。他冷起了臉︰「回去歇息。此事有爹爹處置,汝不可再說出口,若教爹爹知曉你再說,你當知曉後果。」
「爹爹……」華苓覺得很無奈,又是這樣,她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丞公爹的信任,永遠也只能站在角落里,無助地看事態變化?
謝丞公的臉色已經足夠難看,她垂頭走了出去。
「要死還是要活……」後面,謝丞公微微一笑。他咀嚼了兩遍‘能者多勞’這個詞,心中竟覺得有些欣慰。
三艘樓船在第二日清晨回到了江陵。
大郎和諸清延兩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族中藥院醫治,族中的良醫也是謝氏族人,是代代傳承醫術的分支。
給兩個傷病人治傷的是族中如今年紀最大的一輩,已經八十多歲了,華苓要呼他三十二叔公。
三十二叔公脾氣爽朗,年紀大並不影響他的面如滿月、聲如洪鐘,一看大郎的傷口就大聲道︰「這是誰家醫者處理的,藥太差了!很應該早些送回來!……藥方子我看看……這庸醫!這孩兒如今情況,不用猛藥怎能見效?又是一個瞻前顧後的無膽小鬼!」
卻是將大郎渾身傷口統統重新清洗包扎過,熬了新藥給他灌下,大半日後,大郎就能醒過來半刻鐘了。華苓並不指望自己能被允許插手治療,她冷眼旁觀,三十二叔公用的創傷藥竟也很像藥叟所制的那些,便動了趁機學一學的心思。
華苓擅長賣乖,又穿著男孩衣服,謝丞公忘了解釋她的身份,她便被當成了大郎的弟弟,很快和三十二叔公手下學藥的堂兄弟們混熟,也在三十二叔公跟前掛了名,每天跟前跟後地看三十二叔公開的方子,甚至幫著熬藥,又跟著堂兄弟溜進叔公藥院書房里看醫書。
幾日過去,大郎清醒的時間漸漸長到一個時辰了。
所以,雖然族里堂叔伯們、堂兄弟們一直為是否該將族中所有可疑的人都徹底審查一遍,甚至將各家的房子里都搜一遍,看看是否有里通外敵的證據,以確認個人的清白這件事爭吵著,謝丞公被這些爭吵煩擾,焦頭爛額,甚至不能每日來看大郎二三次,華苓的心情依然好了起來。
爹爹在,大哥還在,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大郎醒過來的時候,華苓正趴在床頭打瞌睡。
他抬起虛浮無力的手,模模華苓的頭。
華苓立刻就醒了,揉揉眼楮道︰「大哥醒了。我去廚下端碗粥來。」
「辛苦小九了。」大郎眼里有笑意。
這幾日都是華苓照顧他的多,藥院三十二叔公脾氣不好,隨他學藥的幾個堂兄弟都不能帶僮僕,事事親力親為,看見華苓這個小孩子也能做不少事,三十二叔公根本就沒有同意謝貴再安排一個小僮僕給大郎的請求。
「大哥沒事就好。」華苓端回來一碗粥的時候,諸清延來了,坐在大郎床邊與他說話。
大郎很感激諸清延,如果不是諸清延劃舟將他帶到涂縣,說不定他就在那舟無聲無息地死了。所以現在大郎視諸清延為救命恩人,相處時多了幾分敬重。
「阿延可有打發人回家報平安了?」大郎在問。
「自是有的,你勿擔憂。」諸清延面上含著淡淡笑意,玉面朱唇,目如朗星。在三十二叔公的治療下他身上不多的傷恢復得非常好,氣色也逐漸好了。「我受傷不重,也幾乎好全。這兩三日內,我便會向丞公、三十二叔公等請辭,離家兩年,也該趕回家侍奉父母了。」
游學兩年,這兩人都成熟了許多,大郎將要十八歲,諸清延十九。
大郎點頭道︰「正該如此。此事是我家中拖累的你,又是你搭救了我,我家對你感激非常,你放心,決不能虧待了你。」
諸清延搖頭笑道︰「談甚補償。你我兄弟知交,合該如此。」
「此番回去,我看你家中定會立即給你定親成親。若是在蘇州成親,早早送張帖子過來,我好備一份大禮。但照我說,你不若還是取金陵世家女罷,反正你成親後也要來金陵。我父也甚賞識于你,你回歸金陵也是盡早些的好。」
見華苓進來,兩人都是朝她一笑。
華苓彎彎眼楮,將碗放到床邊小幾上,好奇地問︰「在說什麼?」
「沒甚事。」兩個郎君很有默契地轉了話題,大郎取笑道︰「阿延你看,小九如今活月兌月兌就是叔公院中的小藥童一個。渾身灰撲撲,半根簪環也無。若是給家里人看見了,豈不是笑得打跌。」
諸清延往華苓看了看,笑得很含蓄。
老實說,還真沒見過那個世家女能忍受跟謝九這樣打扮的,頭發有些亂糟糟的束著,著一身青布圓領袍,黑布做的靴。
若不是一張小臉蛋依然秀麗白皙,常常掛著討喜的笑,就當真是一個灰撲撲的小廝兒了。
華苓撇撇嘴,指著大郎道︰「有本事你現在站起來走兩圈呀。好端端一個大男人,竟整日里臥床不起,哼。」
大郎噎了噎,忽然覺得渾身傷口隱隱作痛。
諸清延大笑出聲︰「阿邵,原就合該讓著妹妹些。」
華苓哼了一聲,端起碗讓大郎拿完好的右手吃粥︰「對你這麼好你還敢拿我來笑,良心被狗吃咯。」
大郎苦笑著直接認錯道︰「是大哥不好。下回再也不敢了。」
「這還差不多。」
兩兄妹配合得非常好,大郎吃完了一碗粥,看著華苓收拾,他拍了拍被面,嘆息道︰「阿延平安,此事甚好。我當時在船艙中,阿多、阿少二人武藝稍差,撐不過二三回合就被奪了性命……都追隨我多年的人,這回為了護我皆折了,心中實在難受。」
「是謝定一個人護著你逃出船外?」華苓微微眯了眯眼楮,「後來,怎地不見了他?」
大郎搖了搖頭︰「此事我卻不知,在船上我便受了重傷,後面記憶全無。」他轉向諸清延問︰「你是何時發現了我?」
諸清延想了想︰「約模是船上起火一二時辰之後。我那時游得遠遠方敢上岸,一路往荒無人煙的下游走,憂他追兵還在,不敢往人煙之地去。就見一小舟拴在岸邊,你伏身其中。」
大郎閉了閉眼楮,嘆道︰「想來是謝定尋來了小舟,要帶我往下游逃生。若非無能為力,他定是守在我身邊的。」
華苓低聲道︰「謝定死了。」謝定是和金甌金瓶一樣訓練出來的,和普通奴婢並不相同。血脈上的聯系,近乎于兄弟姐妹的關系,心志堅毅,在危急關頭,大郎和謝定必然是會互相保護到最後一刻。
但,若是敵人尋來,殺了謝定,按照這個敵人至今所表露出來的縝密布置,他有可能發現不了奄奄一息的大郎?
華苓咬了咬唇,仔細看了一眼諸清延。
作者有話要說︰催更給地雷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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