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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聖二十二年四月到五月的日子,華苓過得頗為乏味。芍園的課程還在繼續,不過在上了十歲之後,完全屬于新學的東西就很少了,教授們的教導也會寬松起來,這些詩書琴棋之類的課程也就越發偏向了生活消遣。
文課讓謝家女知書識禮,擁有雅致的品味,通曉一切符合身份的消遣項目,不間斷的鍛煉又令她們保持在十分健康、精力充沛的狀態,加上家庭生活的耳濡目染,家世的加成,謝家女在人際交往上有著難得的天賦光環,以後十有□□,都會成為合格的一家之主母。
是的,芍園的教導原本就是要把謝家女教成合格的未來主母。
這沒有任何問題,這個時代的女性,最好的生活軌跡原本就是這樣的。
華苓嘆了口氣,不著痕跡地從窗外收回視線,繼續臨帖。她現在習練的漢隸帖並無署名,是她從瀾園許多存帖里偶然翻見的。相比許多前人方正厚重的隸體,這份無名隸貼的書寫雖然同樣筆筆遒勁有力,氣度非凡,卻又有幾分樸拙天真,看著這些字,似乎能看到一個繁華落盡、復歸沖淡的人,再合她的口味不過了。
這是書課的講室,祝教授今日講的是《春秋》,正就其中的某處疑點與四娘說得十分高興。進學程度不同,三娘已經不來書課了,五娘和六娘在听祝教授的解釋,七娘在專心地臨著草書帖,八娘干脆就是在發呆。
講室里光線明亮,少了二娘、三娘,驟然空了很多。
八娘湊過來看了一眼華苓臨的字帖,問︰「九娘還在臨這個啊?」
「嗯。」
八娘退了回去,半趴在書案上,側頭小聲說話︰「好像听說你在看醫書呀九娘。為什麼要習這個,我就沒听說過哪家世家娘子學這個的,你日後要去給別人問診開藥嗎?是藥叟教你嗎,但是我怎麼听說藥叟離開金陵許久了。」
「就是看一看醫書而已,醫術哪有這麼容易學。」華苓瞥一眼八娘。心想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她不就是每天花兩個時辰背醫書而已,很快闔府上下都知道了,說她自降身份的有,說她莫名其妙的有,還有人說她太狂妄,痴心妄想要當藥叟那樣的醫者,但是醫術那里有這麼好學,雲雲。說不定還往外傳了傳。
悠悠眾口,堵不如疏。所以華苓只是約束好了竹園的僕婢,有人愛說就由他去。其實這件事也沒有什麼,膽敢當面議論她的人多半不會這樣做,只能在背後嚼舌根的人多半身份不高,她的世界還是很清靜的,醫書不也是書麼,喜歡讀書而已,又不是和小廝私奔了之類傷風敗俗的事,傳一陣子就消停了。
當真是幸好有個好爹,府里從來沒有大風浪。
「那你的醫書是從哪里來的,爹爹給你找來的麼?還是大哥啊?」八娘又問。
「是在族地的時候,三十二叔公贈的。」華苓邊臨帖邊說。
八娘酸酸地說︰「能跟著爹爹回族地玩就是好,叔公也贈書與你。」
華苓勾起嘴角︰「八娘也想習醫藥麼?」
「誰想學醫,當醫者到處去給別人治病,我可不願。」八娘撇了撇嘴,問︰「是不是爹爹叫你學的這個呀,九娘?」
從八娘的話里,華苓能夠感覺到明確的輕鄙意味,也不止八娘,即使是問心性寬和許多的二娘、三娘,她們的第一個反應,也會差不多的。作為丞公子女,可以說生來是這個社會食物鏈的頂層,生來就是被服務的。
換種話說,越是不需要費心去操持實務的人,他的身份地位通常也就越是高貴。
所以,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要顯示自己身份的高貴,最好就是表現得不知曉任何生活細節的好?何不食肉糜什麼的……
華苓嘴角的弧線更高了些,看看與她同歲,如今已經漸漸長開,美目桃腮的八娘,柔聲道︰「爹爹沒有叫我學這個,是我自己有點興趣而已。反正時間有許多,看一看也沒有壞處不是?」
「沒有……」八娘忿忿地盯著華苓看了看,扭過了頭去。
又來了,九娘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跟她說什麼都是回一個笑臉,說的話也好像特別溫柔似的,真叫人心里不得勁。
明明她還記得小時候,九娘就是個一丁點兒都不起眼的妹妹而已,排行最末,總是穿得舊舊的,也不愛說話,她小時候最喜歡在穿了新衣服、得了新玩意兒時去九娘屋子里轉一轉,那時候九娘的表情里都是羨慕,叫她心里可舒坦。
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九娘就忽然變得漂亮了起來,也總是做些和大家都不一樣的事,教大家都會注意到她,還挺討人喜歡的樣子。八娘很敏銳,其實兄弟姐妹們都是很敏銳的,爹爹更喜歡誰,太太更喜歡誰,不喜歡誰,都看得出來。
這絕對是要叫人心里不平衡的事,但爹爹手上依然一碗水平得很,前陣子還杖打了九娘,這叫八娘心里高興了許久。只可惜,打完了九娘還是依然故我,簡直是氣焰高漲!
八娘又看了一眼九娘,對比了一下自己,覺得至少九娘沒有她漂亮,九娘也沒有她會穿衣打扮,這才舒坦了。
華苓也懶得去思考旁邊的八娘在想什麼,臨了一陣書帖,頗覺厭煩,小聲朝前面的七娘說︰「七姐,我想去跑馬……」
七娘回過頭,蹙著眉瞪了她一眼。「听課呢。怎地又胡思亂想。」祝教授不算十分嚴厲,但是無端逃課,還要去校場玩,那要是被發現了,也肯定是要罰的。
華苓鼓起臉頰。
七娘微微笑了笑,回過身來,一只手指戳了戳華苓的臉頰,將里面鼓著的氣按了出來。
華苓不滿地往後一縮,小聲道︰「其實嘛,我覺得這課多听一日,少听一日也不差多少。七姐也去吧,去吧,就一回。」
七娘堅決地搖頭︰「午後陪你去,午後才是無事了。」她看看華苓的表情,又道︰「若是你敢現下偷偷去,我就與教授說。」
「……好吧,我不去了。」華苓無奈地表示。她知道,七娘絕對說得出,做得到,而且自己覺得不好不能做的事,也不許她做。
「嗯,下午來尋你去。」七娘點了點頭,回過身去繼續臨帖。
……
下午天氣晴好,七娘果然來叫了華苓去前院校場跑馬。
年年長高,剛開始學騎時的小矮馬就不適用了,七娘換了匹性情極其溫馴的白色成年牝馬,也是北地名種,跑得不慢。不過,和成年後的白襪子比起來,七娘的馬就顯得矮了些,是血統的不同。
七娘一身騎裝,動作利落地騎上馬,頗有些羨慕地看了看白襪子,道︰「看來看去,我們府里的馬還是你的最好了。」
華苓嘻嘻一笑,輕輕一抖馬韁,白襪子幾乎與她靈犀相通,輕快地沿著校場邊沿跑了起來。四蹄起落,蹄聲得得,輕快得不可思議。
七娘揮鞭輕輕一抽,驅馬跟著華苓跑了起來,笑道︰「等等我,不許仗著馬兒快欺負人啊。」
「何曾欺負人。」華苓勒一勒馬韁,白襪子的速度立刻慢了一點,讓七娘追了上來,並駕齊驅,兩人便用不快不慢的姿勢繞著校場跑了幾圈。已經過了端午,午後的陽光帶著熱意,兩人都很快出了身汗。校場這里視野寬闊,藍天白雲,奔跑的時候,風迎面撲過來的感覺分外暢快。
又跑了許多圈,將跑速降下來,慢悠悠的沿著校場跑圈。華苓看見了七娘泛起健康紅暈的臉蛋,覺得很開心。這兩年鍛煉得多,七娘幾乎追上了八娘和她的發育水平,雖然還是同年三人當中最矮,但比華苓也只差二三公分了。加上在室外鍛煉得不少,皮膚略略曬黑了一點點,整個人看著就是身強體健了起來。
「七姐的身子骨是好許多了。以後也要多多鍛煉才好,動則生,不動則死哦。」
「動則生,不動則死,小九說的對。身子骨是好多了,現在中靶十有四五。看我射!」七娘抽出箭筒中的箭,搭到弓弦上,奮力拉弓往三十步外的靶子射去。
箭支嗖地穿空而過,落到了……那一排靶子左側第一個的左邊三步處。
華苓沉默了一下,仔細斟酌了語言才鼓勵道︰「不中再來,七姐再接再勵∼屢敗屢戰啊∼」
七娘惱怒地哼了一聲,昂著頭說︰「再練幾個月,定是全中的。」
「定是如此,七姐努力啊。」華苓笑嘻嘻在旁邊加油。
騎射其實也是很需要天賦的一項活動,七娘學射兩年多,現在能拉開二十斤的特制輕弓了,但是準頭還有待商榷。
相比之下,華苓現在能拉半石的弓,已經能保證移動時命中率九成,也能開始計較中箭位置距離靶心的距離了。姐妹們當中,在這個年紀能比華苓強的就只有體質特別適合學武的五娘。
七娘射完了整整一壺二十支箭,中靶九支。校場的雜役小僮僕趕緊沖過去將靶上的箭支都取下來,奉到七娘跟前。
看見華苓就在旁邊看著笑,七娘惱道︰「不射了,我騎馬去。」
華苓趕緊喊她︰「七姐莫惱,再練習一陣啊。」
七娘大聲回答︰「我沒有惱!」
「繼續練習,一定會射得更好!」
「你莫要說了,我騎馬!」
馬跑速畢竟快,很快兩人隔開到了說話要大聲喊的距離,然後就听到場邊爆發一陣朗笑聲。
兩姐妹停下來,往場邊一看,大郎領著五六個郎君,一群僕從站在那里。
大郎招手朗聲道︰「小七、小九,沒成想你倆在這處。過來見一見四堂哥,十一堂哥,他們剛從江陵來。還有阿磐和阿硨也在此。」
華苓和七娘打馬跑近,才下了馬來,雙雙走上去見禮。
四堂哥名為華鼎,十一堂哥名為華昆,都是三十歲上下的人了,已經成家立室,看著十分穩重。
華苓微微一怔,她在江陵族里的時候,並沒有見過這個四堂哥。族里對丞公繼承人的考察嚴格得幾近嚴苛,並非長子嫡孫,出身最好就能競爭這個位置。規則傳承已經不是一二年,五房家長都是清楚的,如果兒子看著並不合適向這個方向努力,家長會考慮在他成年之後,將他派出江陵之外經營族業。
呆在藥院的時候,在族村里的大部分堂兄弟她都認識了,姐妹倒沒認識幾個。她只記得十一郎是三房熙正堂叔的次子,原來就是族里呼聲比較高,和五郎、郎相差並不遠。
兩邊見過了禮,大郎看出了華苓的些微疑惑,笑著多解釋了一句︰「四堂哥是熙瑚堂叔的長子,剛從西南趕回來,小九你定是不曾見過他。」
華苓明白了,這是丞公爹親弟弟的兒子。
丞公爹只有一個同胞親弟,就叫謝熙瑚,似乎是一直領著家小在大丹西南處經營族業,極少有回到江陵的時候,所以一直不曾見過。
原來還是爹爹的長子生的晚……
大郎帶著二郎,是剛把華鼎和華昆從江邊迎接回來,丞公府最大的馬廄就在校場附近,大郎帶著人路過校場,看見是華苓和七娘在,才拐了過來叫她。王磐和王硨也是作為有通家之好的兄弟出現的,這一伙兒郎君彼此間相處,看著已經是非常熱絡的了。
說了幾句話,大郎直接帶著人去後院拜見主母牟氏,順便把七娘和華苓也捎上了。
謝華鼎細細看了七娘和華苓兩眼,笑道︰「菁娘和苓娘竟比我的大女兒還要小,若是這回孩兒們都帶了來,你們就能在一處玩了。」
「四哥孩兒生得早,我的大娘如今才五歲,還是一團稚氣。」華昆嘆道︰「只是暫不敢帶出來。留在族中,又想念得緊。」
大家都是一陣沉默,原本是要一家都帶到金陵來的,但前面才折了五郎和十三,誰敢輕易將嬌滴滴的妻兒就這麼領到金陵,當真再受不起折一個孩子的損失了。還是放在族里妥帖安置著罷。
前事未忘,如今代替了五郎、十三來這里的兩人,壓力並不小。
王磐王硨見謝家人氣氛低迷,對了個眼神朝七娘說起話來,問今日都做了什麼,七娘淡淡地答了。王硨又朝華苓笑道︰「方才看見小九的馬似是大宛良種?四蹄踏雪,神健得很。」
華苓粲然一笑,重重地點頭道︰「那是必須神健的,不然如何配得起我謝九的身份嘛。王二,它叫白襪子,名字也是我起的。」
這話前半截也忒大言不慚,後半截又完全暴露了主人幼稚的品味,竟是反差極大,郎君們都笑了起來,低迷的氣氛一下子就沒了。
王家兄弟贊賞地看了華苓一眼,謝九這個小娘子確實很聰慧,懂得看眼色。
作者有話要說︰要跟大家道個歉兒,最近更新完全不能穩定,一直沒調整好狀態。
好像走入了一個奇怪的狀態,覺得怎麼寫都不對勁兒,怎麼寫都是渣渣,好憂桑
不過不能這樣下去了,明天一定恢復更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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