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洗漱完,把老安電話的內容回想了一下,似乎是這樣︰有一張古畫,南邊人帶來的。現在有幾個人正在鑒定,但買家希望周水掌最後一眼。這里面,老安有一成的中介費,所以老安把它當成自已的事辦。
從心里說周水不想去,老安的社會關系比較復雜,再加上他沒心沒肺的。周水還真猜不出那幾個人會是哪路神仙。可已經答應了,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吧。
老安的店鋪在孔橋市場靠中間的位置。二貴在店門口迎著周水。店門關著。二貴推開門讓進周水,然後把店門從里面鎖死。周水剛從亮處進到屋里,眼楮有點不適應,恍惚的屋里有三個人。
老安見是周水,忙迎了過來。牽著手給另外那兩個人介紹︰「這位是周水,周先生是鄙人的好朋友,咱秦陽古玩界里第一法眼。」周水很煩這種介紹方式。這種話很讓人下不來台。把人一下子推到眾目睽睽之下。
周水也只好訕笑著,听老安介紹另兩位。這兩位都穿著休閑裝,其中一位還留了個小辮子,再加上身材矮瘦,一時還分不清男女。
老安扯著的那位有五十歲上下,穿著一身好象是外國牌子的戶外裝。身上有一些書卷氣。周水喜歡這種類形的人,他們一般都是知識分子,這一點和周水把自己也定位成是知識分子有很大關聯。
這個人叫陸末,周水听說過他。他是位畫家,在省內的畫家集群里,這人的名氣還是很靠前的。一平尺寫意作品可以賣到三千元。而且對古代書畫鑒定也有一些功底。
另一個人周水也知道,但從來沒有過言語接觸。從面相上看,周水認為他的前世一定是只猴子。假如這人需要辦個什麼證件,要用照片,恰好他本人不在,你去動物園照張猴子像片拿來,估計也能過關。據說他是位詩人。應該是在《秦陽曰報》的副刊發表過幾首現代體的打油詩。然後狠以詩人自居,狠以文化人自居。他姓趙名迂。經常邁著文人的步伐,甩著馬尾巴一樣的小辮,來古玩市場揀漏。在周水的印象里,他只買過一方硯台。那硯台背面刻了很多字,應該是一首長詩,落款很厲害,篆書蘇東坡。
趙迂用了天時間完成了這筆千元級別的大生意。前三天,從八千元磨到一千元。第四天,便開始退貨。因為硯台買回去以後,他借了一本漢語字典,把硯背所有銘文一字一字對了一遍,前面的都對,對到款的時候出問題了,坡字少了一個土。蘇東坡變成蘇東皮了。蘇東皮的名氣肯定不如蘇東坡,于是退貨,堅決退貨。
周水向二人點了點了頭,算是打了招呼。不過心里有些詫異,在他的印象里,老安怎麼也不應該和他們二人一同出現,他們三個人的圈子沒有接觸點呀。
畫在一張榆木案子上鋪開,這是一張絹本山水,畫面足有八尺,上半截遠山流雲,霧藹升騰。下半截清溪碧水,蒼山怪石。整幅畫面未著一字。絹已成了深褐色,給人的第一感覺,似乎是一張宋畫。
周水沒吱聲,只是听陸末在講︰「你看這筆觸雄健老辣,著墨短而有力,山石多用枯筆層層皴染,是典型的雨點皴法,遠山以積墨法表現,煙林清曠,氣象蕭疏,我看是範寬真跡無疑。」
趙迂使勁點頭︰「精闢,精闢。範大師的作品在我們秦陽,也只有陸兄這等法家才能簽賞。這一席話,可謂真知卓見入木三分,高,實在是高。」
陸末撇了趙迂一眼,沒吱聲。老安搓著手,眼楮看著周水︰「你上眼吧。」周水很清楚,只要他這邊一點頭,這事就定了。
周水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這張畫,問道︰「這畫是誰的?」
老安現在很興奮,這單生意做成了,便能從中提很大一筆中介費。說道︰「南邊的老客,說是祖上有人做過官,這張畫是皇上賞的。」
周水點點頭又問︰「買家是誰?」
老安回答說︰「馬姐,她交待說必須請你看一眼,這二位是馬姐請來的,畫很貴,多請人看看踏實,現在就等你一句話了。」
周水認識馬姐,馬姐是開服裝店起家的,現在生意做的很大,據說已經進入了房地產業。她最早是在城建方面發的財。舊城改造之前,馬姐事先得到消息。然後瘋狂的買進門市房。改造完成以後,馬姐的資產便輕松過億。
周水眼楮的余光掃過陸末,陸末臉上露出不快。老安的話沒有考慮到陸末的感受,在這個小城市里,陸末還是很有些身份的。
周水本想找一個折衷的說法使大家都滿意。可這東西是馬姐要買,于情于理都使周水無法含糊。馬姐買過周水不少玉件。周水剛離開學校那會兒,也幸虧賣了馬姐一些貨。否則的話,周水的處境就非常艱難了。周水討厭幫人掌眼,因為這樣很容易得罪同業。不過馬姐例外。這畫是假貨,如果按真畫成交的話,馬姐怕也承受不起。另外,老安在這行也沒法混了。周水心里很清楚,今天只能實話實說。
周水有意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地說︰「這畫不真。」
一時間四座俱驚。尤其是陸末,他臉色通紅,率先發難︰「你姓周?听說過,在古玩圈子里名氣不小。不過,書畫這種東西,可比不得旁的學問,沒有幾十年的水墨歷練是沒有發言權的。不像別的項目,公說也行,婆說也行,這個,要得可是真功夫。」
這話有明顯的挑釁意味。周水淡然一笑︰「陸老師,您的名號,小可如雷貫耳,對字畫的認識,當然不是我這種後輩所能比擬的。不過我還是想從另外一個角度談一談。」
陸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周水道︰「我想先說幾句題外話。小時侯我爺爺和我做過這樣一個游戲︰一只黃隻果一只綠隻果,隨意擺在身體的兩側。我總是把黃隻果擺在右手邊,綠隻果擺在左手邊。爺爺問我,為什麼這樣擺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這樣擺心里舒服。」
陸末笑了︰「這和主題有關嗎?你不是在講玄學吧?」
周水笑道︰「當然不是。陸老師是丹青大家,國學修養應遠在我之上,不過馬姐既然有這個要求,我也只好班門弄斧了。」周水這麼一捧,陸末也有些受用,臉上也見了笑紋。
周水接著說︰「凡物都循著五行架構。人體也不例外,左屬肝木,右屬肺金。左主生發,右主收斂。這是人的氣機。大家看這畫的布局,上有大片遠山,氣勢恢宏,在易學里這些都是屬陽的東西。而下面又有清溪綠水,淡草青苔,這些又是屬陰的。那麼陽上陰下,正是一爻否卦,沒有生機變化,這畫死了。」
周水眼楮的余光掃過陸末的臉,看陸末若有所思。很明顯,周水的一番話對陸末有所觸及。
周水接著說︰「咱們再看這幅畫,左有蒼山怪石,屬金,右有山清樹碧,屬木。再加上上有遠山,下濟清流。這畫陰陽倒置,金木隔絕,其氣場晦暗壓抑。範寬是何許人?那是兩榜的進士,國學大家,能犯這種錯誤?」話說到這兒,周水用眼角余光看著陸末,竟發現陸末額頭微微見汗。
周水接著說︰「國畫注重什麼?注重在畫面中建立一個氣場,這個氣場和人體機能是和諧的,不會給人的氣血走向造成感官壓力,而是讓畫面建立一個和客體聯動的靈魂,這幅畫才能活起來,變化起來。」
又看了眼陸末,周水故意停頓一下,說道︰「現在的畫家局限于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的精益求精。這不是**則,這是死路。什麼是**則?是要在人文方面架構一個對話平台,使畫面和觀賞者在藝術的對視上惺惺相惜,使畫面本身在哲學高度上有一個動態的平衡。」
周水又略略停頓一下,等陸末的思路跟上來,然後又說︰「範寬是宋朝宮廷畫院派的重要畫家,這一類畫家奠定了宋以後文人畫的基礎。之所以稱為文人畫,是作品以哲學形式上的自然信仰為無上法則。它有別于宋以前的故事繪畫,它會使作品在社會科學的層面具有嚴謹的**性,和語言走向的專一性。範寬是中國水墨畫的巨擘,從某種層面講,今天國畫精神的講述形式,正是範寬,梁楷,青藤,八大等等屈指可數的幾位大師厘定的。」
停頓一下,周水又說道︰「這畫就是一張我們俗稱的‘行活’,民國仿制的蘇州片……」
周水話還末講完,陸末已經近乎崩潰了。兩眼發直,不時的用面巾紙擦汗。忽然間,陸末竟跳過來抱住周水,猛轉了兩個圈。然後趴在周水耳邊大聲說道︰「周先生,周老師,小可茅塞頓開。有生之年,當師事先生,書畫免費奉贈。」
周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掙月兌開,連連說︰「不敢當,不敢當。」
大家都被這戲劇性的變化驚呆了。最吸引人的是最後那句話。陸末的作品市場價值三千一平尺,八尺整紙就是二萬四千。老安和趙迂哈喇子都快滴下來了。
最失落的是老安,到手的佣金飛了不說,這事干得還有點丟人現眼。一邊收畫,一邊咬牙切齒的咒罵︰那個死南蠻子。
老安收完畫給馬姐打了個電話,把這邊情況說了一下。听電話里馬姐說︰「誰都不許走,我馬上就到。」
二貴把畫鎖到鐵櫃里,陸末一直沒話找話和周水套近乎。約模十幾分鐘的樣子,外面響起重重的拍門聲。二貴忙把門打開,馬姐「騰騰」的走了進來,一邊大聲喊著︰「秦陽賓館的大包,誰也不許裝熊,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馬姐其實年歲並不太大,只不過是塊頭大,好交際。大家尊稱她一聲姐,馬姐也正需要一個大佬形象,喜歡前呼後擁的感覺。趙迂最先竄出來,一口一個馬姐,叫的好不親熱。馬姐不習慣和人握手,親切的表達方式是拍肩膀。馬姐的大手拍在趙迂肩上,趙迂一咧嘴,矮下足有半尺,差一點摔在地上。
馬姐左手叉腰,右手呈扇形一揮。這動作很像一位偉人。她高聲說道︰「所有在座的兄弟們一個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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