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沈謙裹著被子依舊覺得寒冷,這樣的日子就是鋪上地龍也暖不到心里去吧。從沒有一天想過自己會落到如此境界,當朝呼風喚雨的丞相,當年侯府金貴萬千的公子哥,竟然也只剩下蓋著一床單薄的被子瑟瑟抖的結局。
沈謙很少為所做過的事情後悔,到了今日,他也不曾為了愛上姜宸英這種冷心冷肺的人而捶足頓胸,只是,想到當日舉著聖旨親眼看著賀戚駱人頭落地的一刻,他真是悔了!血濺四丈,人頭咕嚕咕嚕的滾下了行刑台,那堅毅剛強的面目早已被血染得眉目不分,他看見杜立德他們沖上前去嚎啕大哭著帶走了他的尸體,臨走的時候那一瞥,叫他知道他生生的折斷了自己的良心。是,尸體有什麼用呢?他以為憑著他們多年的交情,杜立德他們定是不會看著賀戚駱眼睜睜去送死的,他以為在最後一刻一定會有轉機的,即使自己宣讀了聖旨,他那些有著過命交情的朋友和手下一定會救他的。
原來,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孤獨的,沒人肯真心對待的。不,沈謙笑著想,自己還有他肯為他死,他呢?戚駱,怎麼沒人肯為你死呢?
「誰?」沈謙收斂情緒厲聲對著窗外的黑影。
「別廢話,老子來救你這個羊羔子了,想活命就閉嘴!」
這麼凶狠的語氣和高大的身材,不是杜立德是誰。沈謙被他拽得以踉蹌,冷眼對他,「你走吧,我不用你救!」
「你大爺的,你以為爺爺想救你,你他娘的別妄想了,若不是看在大哥的份兒上,老子第一個送你下去陪他!」杜立德憤怒的低吼,不願再和他瞎墨跡,一掌打暈直接扛著走。
「六兒,得手了,走!」杜立德對外面警戒的杜阮說,杜阮立馬回身跟著杜立德飛身上了屋頂,快步離開。
暗影從柱子後面走出來,看著被抗走的白色身影,舉起手運足了功力狠狠地一掌拍上了胸膛,鮮血噴口而出染上了黑色的袍子。
沈謙,保重!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對不起,暗影只能幫你到這里了,以後記得要去過你想要的生活!
次日,沈謙被杜立德一行人押著拖到了賀戚駱的墓前,杜立德一掌拍下他的肩膀,沈謙文弱書生一個,怎敵這個大漢的威力,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今日帶你來,也不是要你性命,跪在大哥的墳前也就當給他懺悔罪過了。「宋華陽看著前面的石碑,目光渙散,身影飄逸得就像重癥不治的病人回光返照一般。
沈謙沒有站起來,跪走到了賀戚駱的墓碑旁,撫模碑文上的一筆一劃,好像是在模著他的臉一般,細致而溫柔。
杜阮不忍看到這一幕,大哥生前朝思暮想的人,卻只有在死後來為他的孤墳添上一捧新土。
沈謙已經幾日不曾梳洗,不曾進食,臉色蒼白得就像白碑一樣,灰暗且絕望。
垂著眼瞼,不停地質問沉睡在塵土里的人,賀戚駱,賀戚駱,你怎麼就真的死了呢?你怎麼就,敢死在我前面了呢?
「你少在這兒假模假樣的,大哥生前你沒好好對他,死後還能相信你是真心實意的難過嗎?姓沈的,別太便宜了你自己!」杜立德沖著沈謙大吼,他就是看不得他這一副悲傷的樣子,貓哭耗子假慈悲!杜立德也管不了是不是把自己大哥罵成了耗子,反正他就是氣憤難填,他恨不得親手宰了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
「是不是要便宜我自己也輪不到你說,若你們是真心的,又怎會見死不救,又怎麼會眼睜睜的看著他人頭落地,你們不是什麼幫會嗎?不是個個都是高手嗎?你們明知道他會死為什麼不救他,你們為什麼不救他!」沈謙扶著墓碑轉過身大吼大叫,眼楮充血得就像絕望的小獸,身體因為過于無力而顫抖不停。
杜立德氣得抄起家伙就想讓他下去給大哥認錯悔過,崔吉鈕在一旁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動彈不得。
宋繼宗走上前來,在墳前燒了一疊紙錢,看著沈謙扭曲的面容和高昂的頭顱,站起來擦干淨墓上的灰塵,說︰「行刑之前我們進過監牢,想把大哥給救出來,獄卒都被迷暈了,牢門也打開了,兄弟們在京城布下天羅地網,只要將大哥救出,京城的各處衙門都會走水,三王爺也已經聯系好諸位大臣準備反水,是,大哥他不肯吶,他不走,他不相信你會真的殺了他,即使你下得去手,他說了,他也是會成全你的,成全你和那個狗皇帝!沈謙,大哥對姜宸英皇位的威脅你不是不知道,若你不殺他,姜宸英會讓你活到現在嗎?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你,為了你他才心甘情願的,去死!」
宋繼宗狠狠的咬著最後的一個字,像是要把他撕裂一般。那一句一句的話早已穿透了沈謙稀薄的生命,宋繼宗看著沈謙一點一點灰暗的臉色,像終于大仇得報似的,爽快的大笑數聲。
「大哥,你看到沒有,你在天之靈若有不甘就睜大眼楮看看啊,他在為你哭為你後悔,你終于知道後悔了!」宋繼宗像是狂一般連喊數聲,之後卻又落寞的低頭呢喃,「為什麼你就走了呢,他真是比兄弟們都重要麼?是麼?」
沈謙看著圓圓的墳墓,修葺得大方氣派,忽然覺得這樣的歸宿也挺好的。他糾結了一生,痴纏了一生都不該的人,卻沒回頭看看有人還在全心全意滿懷希望的等著他回來,他真是錯到了底!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沈謙!」杜阮大驚失色,在大家都在緬懷哀痛的時候,一聲暴喝!
眼前的景象震驚眾人,宋繼宗離得最近,看著沈謙額頭上的血嘩嘩的往外流,侵染了白色的墓碑,即使千百次的想著他該死,是,當他的生命真的在你眼前流逝的時候,你突然覺得,他也不是那麼恨,那麼該死了。
「吉鈕,你看過來看看啊!」宋繼宗哀戚的大叫,伸手不停的擦拭那源源不斷流下的血,是,怎麼越擦越多,為什麼越擦越多呢?宋繼宗的手抖個不停,抱著沈謙的手臂不斷打顫。
「繼宗,只是帶我到他的墳前怎,怎麼夠呢,感情,這這種東西是,是我最最不願欠下的了。還,還給你們。」
還不了賀戚駱的,就給你們吧。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我這輩子,就如此了,若有來世,戚駱,若有來世,不知你還肯不肯……
賀戚駱,若有來生,一定要再等等我,再多等一會兒,這次,我肯定很早很早就回了頭……
額頭的鮮血順著臉頰傾斜而下,染紅了這一張顛倒眾生絕代風華的臉,曾經面對千軍萬馬都不改分毫的人,曾經屹立于朝堂舌戰群儒侃侃而談的人,曾經,讓賀戚駱終日魂牽夢繞的人。終于安然的閉上了眼楮,現實的夢里的,塵世里的浮華里的,以後都離他遠去了,再也沒有干系了。
崔吉鈕模上他的脈,之後,搖頭。
「已經去了。」
「啊!」宋繼宗抱著漸漸失掉溫度的身體,瘋似的大聲吼叫,像是困獸一般嘶聲力竭。
這個讓賀戚駱愛了一生的人,讓他們恨了一生的人,就這麼靠著墓碑永遠的沉寂下去了。
「哥,讓他和大哥合葬吧!」宋華陽轉過頭,死命的忍住眼淚仰著脖子說。
他永遠也忘不了在侯府十歲的沈謙握著八歲的他的手一筆一畫的教他寫字時眉眼的清秀,他更忘不了大哥鮮血淋灕,尸身分離的場景。
杜阮站起身來面目慘白的朝著天空微微一笑,大哥,他來陪著你了,他終于完完全全的屬于了你,再也沒有什麼人以從你身邊奪走他了!這次,你開不開心?
沈謙那用盡全力的一撞,讓他的靈魂徹底得到了解月兌,那些無法入眠的夜晚,那些愧疚得心眼疼的日子,終于隨著這一下告別了他。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升上了天,他這樣的人,居然還不會下地獄嗎?戚駱戚駱,天上冷不冷,二月的天氣那麼寒氣逼人,你走的時候難受?這輩子欠你的,只有來生再還了,來生換我來給你當陪讀好不好,小廝我也認了,但是我不願意當馬夫。戚駱,奈何橋邊等等我,別喝了萬川水,要是忘了我,我不保證還會不會找到你。
眼前的場景像是變化到了他十四歲的時候,那時,姜宸英還未出現在他的生命里,他還是那個侯府萬千寵愛的小公子,穿梭在滿府的桃花中,笑得無憂無慮天真燦爛,賀戚駱在後面慢悠悠的拿著木劍追著他練功,繃著臉大聲喊著他,當時沒覺得,現在回想起來,那時,他的嘴角明明是掛著一絲寵溺笑意的,眼角也很柔和,哪有做先生的半分威嚴狠心。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不知怎的,在時光的流轉中,我居然會忘了後面還有一個你,還會對你痛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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