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將自己鎖在房中後,廟里的三爪龍干脆在我門前鋪了張草席,每日在我房門上戳洞偷窺,偏生不信我已經痛定思痛,改過自新。日積月累,房門上的小洞數不勝數,每到冬天,冷風直灌。
他見我不理睬,愈發得寸進尺,每每在門外鬼哭狼嚎,擾我清修。三千年來,我的修為倒是精進了不少,從前阿爹總是戰戰兢兢地掐著指頭算著我是不是到時間歷劫了。我在書上看過,古藤老樹,長于天地,千歲而通于大道者,凡歷三劫︰一曰地劫「金斧」,二曰天劫「雷火」,三曰道劫「化形」。而我出生便是個仙胎,形是化好的,算是半個仙官,只是天上羅列仙官的小冊子並未記錄我的名字,只要受了最後的天雷五劫便可真真正正算是位列仙班了。
我自然知道以我現在的修為受五道天雷,甚為勉強,所以便越發用功修煉,只是早年偷懶太多,阿爹每每想至此處,便擔驚受怕。
收拾好心情邁出房間的時候,三爪龍正悠閑地在草席上午睡。我伸出腳踹了踹他的身子,他迷蒙醒來,打量了我一番,大驚,指著我的鼻子道︰「我就知道你憋不住,三千年了,你,你,你又要出來做壞事了吧!」
他從前向阿爹告我狀時滔滔不絕,口若懸河,那架勢生生能把活人說死。現下見了我卻結結巴巴,也不怪他,我日日沉心定氣修煉至今,愈發顯得成熟穩重,氣質做了改變,他一時無法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阿爹聞言而來,頗有些激動,急忙抓著我的手問我︰「悄悄,是不是天劫快到了?」
我點了點頭便問︰「起這幾千年里是否發生什麼大事,若是真的僥幸渡了天劫做了仙官,總不能對這些事一問三不知,給人笑話。」
阿爹掰了掰手指果真道︰「兩樁大事,一是騰蛇趁著封印破裂逃出了須彌山,三千年里,不知所蹤,仙官們把天上地下翻了個遍,死活找不到。」
那時听玄冥子說騰蛇的封印破裂,需用女媧石修補,看來是沒有找到別的替代品補上。不禁問了句︰「那羲和呢?不需要受牽連麼?」
阿爹點了點頭說道︰「這就是第二樁大事了,羲和上神弄丟了修補封印的女媧石受了罰,據說是,騰蛇出逃後,他自己反倒被天帝關進了須彌山。」
我聞言暗嘆天帝英明,還煞有其事地朝天拜了拜。自從那件事後,我與他自是不共戴天的。
三爪龍插嘴︰「雖是被關押,想必那位上神的日子也是美妙無邊的。若是換了我,與一個美人關押在一起,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一驚,興致勃勃地讓三爪龍說來听听。
「據說羲和上神被關押那日,有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在天帝殿前跪了三日,請求與羲和上神共患難。天帝見她情真意切,又念早年賜死了羲和的妃子,便一時心軟應允了那女子。」
听到這里,那位身份不明的女子我大概知道是誰了,能對羲和上神痴心至此的也只有裊裊了。我嘆了口氣,一來惋惜裊裊,不值得為了這種人付出,痴心錯付,到頭來痛苦的是她自己。二來又有些愧疚,小石頭偷來那石頭替我砸核桃,雖是自己受了懲罰,現在看來,還算是輕罰了,倒是羲和上神自己擔了重罪,難道是我錯怪他了?
阿爹與三爪龍出奇一致地不與我提起小石頭,怕是觸動了我哪根敏感的神經,我一時想不開又把自己關個三千年。我覺得他們都太看輕我,三千年來我想通了好多事,不再是當年那個成日惹是生非的青菜大仙了。
小石頭的真身是小石頭,說來我還真的不知我的真身是什麼,從阿爹們把我撿來至今,我就一直是個人類的樣子,早年看著五斗星君搖尾巴的樣子,我就一直巴望著哪天早上醒來也能長出條風騷的尾巴,可是至今都沒長出什麼奇怪的東西,倒是這容貌自打我成人後就沒變過,這點我還是甚為欣慰的,至少等到小石頭再次修成人形時我不會變成一個老太婆。
我兀自思忖半晌,阿爹與三爪龍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大概是幾千年來頭一次見我,心情頗為激動。
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風雲驟變,一層層的烏雲籠罩在卷羅山頭,阿爹似是廟口的石雕,僵了身子,就連平日里恨不得我日日倒霉的三爪龍也分外擔心地揪了揪我的衣袖,目中似是不舍。我茫然,抬頭望了眼天空,明白我的天劫到了,只是未曾想到來得這麼快。
五道天雷劫是我必經的,任何人也不能代我受的。所以時機到時,我也便安心了,生死禍福,都是天命。第一道雷劈下來我聞到了一股刺鼻味的焦味,我心想,肉身而已,毀去了便能重新生出仙骨。第二道雷下來時,我體會到了從未經歷的痛,四肢百骸,痛不欲生。待到第三道天雷劈下來時,我隱隱听到阿爹焦急的聲音,我知道,剩下的兩道天雷怕是撐不下去了,要說唯一的遺憾便是小石頭,我還沒能親眼見他回來。第四道天雷過後,我便失去了意識。
待到我醒來時,一身仙骨仙根已然塑好。阿爹與三爪龍七嘴八舌地說著我歷劫那天,天雷五道,只劈了四道,遲遲等不到第五道。阿爹說那是天命,如果第五道天雷劈下來的話,我定會灰飛煙滅。但是天雷五道代表五個劫,我只受了四劫,最後的劫必定還是要應在我身上的,只是換個形式遲些來而已。
我在瘟神廟養傷的這段時間看了不少書,大部分都是人界的趣聞,看得越多我便愈發覺得該下山走一走,長長見識,待到小石頭成型,我也好把一肚子的故事講給他听,于是自作主張地把我的卦攤挪到了山下,前來找我算卦的人綿延不絕。
自從我真正位列仙班後,算卦的本事也一日千里。阿爹總說︰「用仙術算卦,算一些無關緊要的旁人,萬分精準。卻萬萬不可算自己,當局者迷,此外,越是與自己親近的人,卦象越是模糊。」我謹記在心。
那日的姑蘇里正值炎夏,我懶懶地坐在卦攤後,身後是一面攀爬著木香花的白牆,暖風一吹,大片大片的花朵在枝頭晃蕩著,垂至我的鬢角。我撥了撥黏在額頭的碎發,緩緩搖著白檀扇,看著又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卦攤,心里越發燥熱。
「姑娘,可以開始了麼?」排在第一個的婦人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要算什麼?」我合起白檀扇問。
「我家的雞前天丟了,求姑娘給算算丟哪了?那可是俺家唯一一只公雞。」
我掐了掐手指,「它就在你家隔壁,鍋里,你現在去興許還可以端回半只。」
「我就知道隔壁老王不是什麼好東西,居然偷俺家的雞。」那婦女邊喊邊殺出人群。
我看著她剛擠出去,人群又如同潮水般包圍過來,暗暗後悔真不該把卦攤擺在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這麼涼快的廟里不待,這會兒太陽正毒,卻在這里用仙術算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姑娘芳齡幾何?是否有意中人?姑娘是哪里人?家中還有何人?姑娘覺得我如何?」這次說話的是一個油頭粉面的青年,言語輕浮道︰「若是姑娘看不上我,勞煩幫我算算我的姻緣何時會到。」
瞧瞧看,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的也來了,我皺了皺眉,真是忍無可忍了。
「姻緣自是天注定,你我看來無緣。我看你印堂發黑,你且回家莫到大街上再調戲小姑娘了,否則凶多吉少。」我站起身,準備收起卦攤走人。曬了太久的太陽人也乏了,我看著人群無可奈何,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月兌困。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忽有一陣涼風拂過。
我伸手一一拂過千萬眾人,驀然停住,隨意拉了過路的人,對他一本正經地說︰「這位兄台,今夜東風來勢好,得祿知機會善緣。我總算等到你了,有緣人!」
彼時我不知道,那日我趁著風勢隨手拉的「有緣人」,日後成了我千年來心尖上的一塊肉,踫一踫,就是錐心蝕骨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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