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一個人亂跑?」貊歌道,「跟我走。」
鹿笙推開了他的手,避開他眼神,「我不是彌斯。」
貊歌沉默了一刻,「你是。」
鹿笙看到了靜靜站在他身側的彌斯,「我不是。」
「……不可能……月亮石在你那里……」貊歌緊緊抓住鹿笙的胳膊,扯得她生疼。
鹿笙看向貊歌,她沒有想過那個時刻好像處身于世事外的人,竟然會這樣執著,執著到即使自己明明已經知道了答案,卻還是抱著期望。
「我不是……彌斯已經……」
「你是!」
「我……」鹿笙不想再糾纏下去,她想甩開貊歌的手,去追阿良,貊歌的手卻抓得更緊,他死死盯著鹿笙,一字一頓道,「你,一定是。」
「好,我是。」鹿笙看到彌斯錯愕的表情,冷笑道。
貊歌也笑了起來,「是……」
彌斯伸出手想拉住貊歌,當她的手踫到他時,卻如空氣般劃過。
「即使我說我是,又能怎麼樣呢?」鹿笙嘆了口氣,「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貊歌原本攥緊的手在這一刻徹底松了下來,他全身的氣力都好像在一瞬間被抽盡,「……是……你不是……可是如果你都不是……那我就永遠都無法再找到她了……」
鹿笙看著彌斯一次又一次徒勞地將手伸向貊歌,一個又一次就這樣劃過,忍不住開口道,「她就在你身邊。」
貊歌向四周看去,他的身邊什麼都沒有。
「她……想安慰你……可是……踫不到你……」鹿笙說道。
彌斯向她走來,「我想見見他。」
鹿笙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頓了頓,還是問道,「我能做什麼?」
「攤開手。」彌斯將自己的手放在鹿笙的手上,「如果你心里想讓他看見我,那麼我就會出現在他的面前。
鹿笙嘆了口氣,低下頭認真地想著,然後看向彌斯,她想知道是否這樣做,彌斯真的會出現。
貊歌茫然地順著鹿笙的視線看去,他的眼神從茫然到驚喜,他將彌斯攬進懷里,用盡全身的力量緊緊抱住,感受著懷里久違的人。
此刻的彌斯如一個活生生的人,依舊是曾經相見的模樣,依舊帶著曾經的感覺、溫度。這是完完整整的彌斯,而不是只能寄宿于別人體內的一個魂靈。
彌斯的胳膊緊緊環著貊歌,將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她終于感受到了那踫觸的真實,「我終于……又能……踫到你了。」
貊歌低下頭,彌斯抬起頭,兩個人安靜地對視著對方,微笑著不發一言。
鹿笙站在一邊,看著身側的兩個人,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在這樣的情境中,任誰都不忍心打擾。
那是什麼?鹿笙心神一晃,茫然看著前方,她好像看到了什麼,不是用眼楮看到而是出現在腦海中,她看到了彌斯的記憶。
「那是什麼?」鹿笙心中一動。
她的眼前,原本應該只有月光下的城牆,如今覆蓋著一片森然的白色,那些白骨竟然爬上了城牆,他們在源源不斷地從城中涌出來,飛躍而出,跌落在地上,即使前面的人粉身碎骨,依舊不曾稍稍停滯。
鹿笙驚愕地看著從城牆上跳下而跌得粉碎的白骨,那些飄渺的面容隨著白骨的碎裂而逐漸消失,而更讓鹿笙恐懼的是,那些曾經不同的面容,如今都只帶著猙獰怨毒的神情。
「骨中魂……呵……努力逃離了百年的羈絆……竟然因為此刻對方的消失而同樣離開……」彌斯好像能夠听見鹿笙心中所思,抬頭向那些白骨看去,鹿笙看不見她的神情,但她感受到了她的傷心,無奈,絕望,「真是何其諷刺。」
四百年,大約真的是一段太長太長的時間。也許枷鎖帶得太久後,真的會融為一體,同氣連枝,血肉相通?而當有一天終于可以卸去枷鎖時,卻發現自己離開它後,竟不能夠再存活下去……
「他們在追逐月亮石。」彌斯回過頭對鹿笙道,「四百年過去……他們……竟然還是如此……執著于……月亮石的力量……」
「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呢?」鹿笙于心中默念,轉頭看向貊歌,「這里還有他們的仇人不是麼?」
彌斯忽的一顫,整個身體都好像不受控制地向後退了一步,掙月兌了貊歌的懷抱,推開了貊歌的手。
貊歌憤然看向鹿笙,鹿笙微微一笑,「這是你自己造成了,沒有道理讓我幫你收拾吧。」
怒火在貊歌眼中燃燒,他的眼楮變成了血紅色,臉上的血管突兀而出。他往後退了兩步,瞬間消失在鹿笙的面前。
高聳的城牆上,一個身影忽的出現,白骨移動時所發出的 啦聲,從那一刻起,同怨恨而哀泣的哭聲融在一起。
「……為什麼要這麼做……」彌斯看向鹿笙,「為什麼……」
鹿笙仰著頭看著月光中從城牆上飄落下的白骨,听著風中的嚎啕,「對于你來說,也許讓別人架上火堆是心甘情願的,對我來說永遠都不會。」
「我只是在做月亮石的守護者應該做的事情罷了,畢竟……是我想要拋棄他們……離開這里……」
「是,你努力做到了你自認為應該做的,你留下了月亮石,然後呢?」鹿笙指向城頭,「那里,那些希冀你用月亮石帶給他們幸福的人。他們,變成了被困在尸骨中的冤魂。而你呢,被困在宮殿中,一遍又一遍的反復回憶著你同貊歌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回憶著貊歌屠殺整座城池的情景,你不是不能夠離開,而是害怕……」
「……夠了!」彌斯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
鹿笙卻沒有任何停下的打算,「因為如果不是因為你想要放下精絕國女王的身份,城民就不會反抗你,也不會想要通過燒死你從而留下月亮石。因為如果不是因為你自願回到古城中被燒死,貊歌也不會回到精絕古城,屠殺了整個城池的人。因為如果你的心不是月亮石,那麼你就不需要受到月亮石的束縛。你恨你自己,你恨月亮石,你恨貊歌。」
「我沒有!」彌斯大聲吼了出來,淚水隨著她的吼聲而滑落,「……我沒有……我只是……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該去怪誰……」
彌斯淚眼朦朧地看著鹿笙,伸出手指向城牆。
「是他們?」
「還是他?」
「還是我自己……」
彌斯搖搖頭,跌坐在地上,「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該去恨誰……我又能去恨誰……可是我總該恨著些什麼不是嗎?四百年……總要恨著些什麼……才能在那里呆著不是麼……」
「愛惜尊重你的城民,追隨你所愛的人,作為月亮石的守護者履行自己的責任,這些都沒有錯。」鹿笙繼續道,「恨為了留下月亮石將你燒死的人,恨傷害了你的子民的人,恨讓你不得不留在這里的月亮石,恨自己看到貊歌後竟然再一次想跟他離開,也都沒有錯。」
「那究竟是什麼錯了!」
「愛了便愛了,恨了便恨了,哪里有什麼對錯。」鹿笙看向精絕古城,「我們總是希冀著無法達成的想法,傾盡一切去完成……」
「……回過頭來,卻發現一切都成空麼?」彌斯恍惚看向鹿笙。
鹿笙收回視線,低聲反問,「空?」
彌斯愕然。
「貊歌等了你四百年,想要帶你離開,想要和你在一起,這不是空;他們即使身死,卻還始終留在這里,追逐著月亮石的力量,這不是空;你遲疑了四百年,等到了貊歌,卻放棄了月亮石束縛,這也不是空。」鹿笙看向彌斯,「想到這些,你還會覺得空麼?」
彌斯看著鹿笙的眼神漸漸明晰,帶著無奈苦笑,聲音卻沒有了方才的悲戚,「……你又是否明白?」
鹿笙轉了轉眼珠,抿嘴一笑,搖搖頭,「話……原本就是說給別人听的,事情才是只能自己去做的。」
彌斯的眼中帶著憐憫,「我看到了,你的記憶……」
「都是些不知所謂的東西……」鹿笙歪歪頭,看似無所謂地笑著,「看不看都是無謂的。」
「月亮石,曾經是我的心。」彌斯忽的認真起來,「現在,它是你的心了。擁有這樣的心,意味著你將成為光明同黑暗的媒介,藏身于黑暗中的一切,都會追逐著你,希望得到他們無法擁有的光明的力量。」
「哦……是這樣……」鹿笙輕輕道。
「咒語在羊皮上。」彌斯忽的出聲道。
鹿笙看向她,她的臉上是平靜而堅定的神情。
彌斯站了起來,面向城牆,同鹿笙並排而站,捏住鹿笙的手緩緩抬起,指向精絕國的方向,口中吟誦,仿佛一首古老而溫柔的歌。
如同月色一般的光芒隨著吟誦而緩緩升起,將兩人攏在其中,光芒的範圍越來越廣,直到同月光融合在一起,照亮了處于黑暗中的天地。
城牆上的卡啦聲同哭泣聲都漸漸平靜了下來,那些白骨好像感受到了光明一般,抬起頭茫然地看向天空,而鹿笙看到那些飄渺而猙獰的面容已經消失了,它們有些茫然地看著天地間的柔光,直到光芒籠罩了他們,直到他們漸漸消失在光芒中……
鹿笙側過頭,彌斯仰著頭看著城牆上紛紛跌落的白骨。鹿笙知道她看見了那些已經解月兌的骨中魂。
那麼她呢?
她……還能在這里停留多久?
「我應該可以維持你到貊歌回來。」鹿笙看見了城頭上的身影。
彌斯搖了搖頭,「不用了……」
「你……還是放不下……」
「話是說給別人听的……」彌斯俏皮一笑,「我,在做我想做的事情。」
她整個人都沉浸在了光芒中,衣袂同長發肆意飛揚,她好像一陣風,下一刻便會離開。
「代我同貊歌說一句,不再見了……」
彌斯彎起嘴角,笑了起來,笑得很輕松,很甜。
風,劃過鹿笙的指尖,她看著那個笑消失在光芒中,她看著貊歌想要抱住那個消失的身影,她看著那雙胳膊徒勞地摟住空氣。
「彌斯想對你說……」鹿笙咬了咬嘴唇,「她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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