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隱公》載︰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魯夫人。’晉杜預注︰‘以手理自然成字,有若天命,故嫁之于魯。’故而,自春秋始有人以掌紋論命理,各自天命,皆可從掌中所讀。生人皆有掌路,可知何時生,何日亡,壽長短,運走向。然何小姐之掌,乃示之三歲後便無壽無運,便是……」了空頓了頓。
「便是什麼……?」
「已死之人!」
「已死之人,如何還在世間?」志田追問。
「何小姐三歲時真真險已喪命,從府中假山上摔下來,足足重傷混迷了七七四十九日,便是郎中也言藥石枉治,命家中人備後事了。」
「那緣何又救了回來?」
「乃是何縣令求到觀中,前觀主仍在世,掐算出異魂降世索魂,故而小姐必是要償命的。」
「那後來如何救還了?」
「前觀主為何小姐做了衣冠冢,以小姐生血為誘,原是替活人受葬,道長法力高強,或可騙過陰司的差役。待到異世之魂蒙識已開,便再不能瞞下去了。」
「那異世之魂在小姐未亡前,也都是痴傻的咯?」我問道。
「那也未必,因著何小姐這些年,一日不如一日,現下連下床行走,吃食均是不知了,早幾年,不過是吊著一口氣的活死人罷了。想來異世之魂,已然蘇醒了。」
志田听罷,沉吟多時,似有所悟。
但見此時,了空臉色卻越來越差,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捂著肚子,額頭開始冒出豆大的汗珠,整個身體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似乎開始還壓抑著某種痛楚逐漸變得強烈起來。
「噗!」了空噴出一口鮮血來。
「了空,了空,你怎麼了!?」我驚呼道。
志田已上前扶住了了空搖搖欲墜的身體,「痛,痛……啊!」了空嘴中念叨。
「糕點里有毒!何大人給的糕點里有問題!!」志田道,我倆手足無措地將了空扶到床上。
「快,快端水來,往他嘴里灌,使勁灌,清腸,稀釋毒液!!」志田喊道。
我慌忙等奔向灶房,端了滿滿一鍋水,看著志田一杯一杯往了空嘴里灌。了空臉上開始出現抽搐的表情,眉頭擰成一塊,躺在志田懷中,手里死死掐住志田的手臂,挖出了幾道血印。
「沒想到……何……大人,要……害……你們!快……快……逃!」他艱難地吐著每一個字,仿佛耗盡了渾身氣力。
「了空,你先歇著,莫要管這些,我立刻去找郎中來。」
「別,別……」了空死掐住志田的手臂,「你出去……就中了……他們的圈套……全姐姐,極可能便是……」
「對,全全,可能就是那個異世降生的靈魂,何大小姐的轉身。」志田沉吟道。
「怎麼會……」我重重地坐在床頭,腦中一片空白。
「全全,你想想,當初你是怎麼來到這里的。當時應該正是孫道長做法之時,你月復痛難忍。接著你又墜入石窖。極有可能是孫道長的‘拘三魂法’把你拽入了這個異時空。」
「那……志田……你為什麼……能在這里?」我拼命地想找出,自己不是轉世生魂的理由來。
「全全,難道你忘了嗎?是因為你拽緊了我,我也拼命地拉住了你的手。我被一同拉入了時空的隧道!」
「那……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我慌亂地不知所措,開始滿屋子踱步,反反復復,來來回回,似只沒頭蒼蠅。」
「走……趕緊走……」了空虛弱地說道,「師傅……或是快回來了……萬一何大人的人也一道……你們便真走不了了……」
「了空……那你怎麼辦?我們不能丟下你不管!」志田也贊同地點點頭。
「你們……真是……糊涂了……我有……師傅……就死不了。我……廂房枕內蕎麥里…縫著些碎銀兩,你們……趕緊……拿去……逃命……快……快……再晚就來不及了……」說著,了空又吐了一口血。
我倆面面相覷,為了保命,只能先躲起來,等何小姐一死,就安全了,再回來找了空。
「了空兄弟,你要多保重,我和全全等這件事一結束,立刻回來看你!救命之恩,定當涌泉相報!」
事不宜遲,我倆叩謝了空,找到銀兩,打包好當初穿的一身衣物,志田拉著我就往外跑。
剛到大門口,就見六七百米開外的湖邊,浩浩蕩蕩走來一群人,為首的正是孫道長與何大人。
我倆急急退回,去找了空,了空命我倆攜他立刻去密道。
按了空的指示擰開密道的機關,我在前打著油燈,志田闔上門後扶著了空緊隨我後。
「此密道……有兩個出口,一個……通向山對面的烏蓬村;另一個……則是去……山間的亂墳崗。現下……雷雨交加,亂墳崗又時常迷向,你們……」
「去亂墳崗!」志田堅定的說,「只怕烏蓬村已是要派人前去攔截了,最危險的地方確是最安全的地方。勞煩了空你幫忙指點了!」
「嗯!」
沒想到再次進入密道,確是在如此狼狽的情形下。這次見到的是最原始的密道情狀,蛹道似乎更窄更低一些,洞壁上有明顯坑窪的鑿痕,內里濕氣非常重,我甚至能聞到泥土隱約散發的腥臭味。油燈的光線,在洞內顯得昏黃無力,仿佛暗井中丟進一根鋼針,視線的範圍極其有限,全然看不清整體情況。
了空熟練地指導我們根據洞壁的特征辨識路徑。因著洞內有意被布了迷陣,如不沿著右腳下每隔五米微微突出的小石包,順時針方向擇路,任天王老子也走不出這布陣。這小石包跟周圍石壁渾然一體,實在是極不顯眼,卻又大小一致,如此隱秘的玄機,誤闖的人必是無法全身而退的。
剛走到一處岔道口,了空似是極端月兌力,顫抖地對我倆道︰「這里……是洞穴的叉路……你們……帶著我……走不遠……如若師傅……與何大人……來此搜尋……你倆將我留下……我…我…給他們指……別的去處……好讓……你倆月兌身。」
說著,又吐了幾口血,已是虛弱地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昏死了過去。
「了空,了空?」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似有若無。撫到他胸口,心髒極其微弱地蠕動,似乎下一刻便會因動力不足而停止跳動。志田慢慢蹲下來,將了空平放在地上,才發現自己扶著他的右肩已經沾滿了鮮血,血順著他的衣襟浸透腰間,一直染到腳踝。來路的地上,已經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猩紅。
沒想到這一路,了空竟一直在吐血,卻強忍住聲音,不讓我倆知道。
我無助地抽泣起來,輕輕地搖著了空,嘴里嚅囁道︰「了空,了空,你醒醒,醒醒!別睡,千萬別睡!」
他似入夢了,那麼平靜,平靜地任誰也無法將他喚醒。可他的唇間仍留下一道美麗上翹的弧線,像是幸福的,像是愉快地,為著最終能助我們月兌身,自己仿佛從未經受毒藥的蠶食。
志田伸手按在了空的手腕間,靜默了幾十秒,又探了探鼻息。雙眼漸漸涌出淚光閃動,他顫栗地發出,連自己都無法意識到的悲痛聲音︰「了空……歿……了!」
腦中繃著的那根自欺欺人的弦應聲斷裂,我終于再也無法抑制,嚶嚶地哭起來。我撫上了空冰冷的臉頰,想到自己親手遞給他送命的毒藥。
「了空,是我……都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我多想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回他的生存,「是我親手終結了你的未來……終結了你的命數……我是罪人,是殺人凶手!我此生都無法原諒自己!!!」
志田跪在我身邊,輕輕地拍著我後背,說︰「不怪你,這不怪你,你也不知道,那里有……」
「是我,就是我!我明明那麼貪吃,為什麼自己不先吃,不嘗嘗呢?他說是何大人贈的,我心里就隱約覺得不舒服。你肯定與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是不是?」
志田沉默,沒有作聲。
「是我,都是我!我心里嘀咕,怕是何大人沒給什麼好的,我也沒敢吃。可是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遞給了空。他平素師傅就管教嚴苛,除了素食簡餐,就幾乎沒有什麼點心零食。我不該輕易想著或是自己揣度錯了,或是何大人好意送來的。」
眼淚和鼻涕混在一塊,我的呼吸似乎都被強烈的自責堵上了,抽噎地更加厲害!漸漸地,身子也沙沙地顫抖起來。
志田痛苦地閉上雙眼,抓著我右肩的手逐漸收緊,讓我慢慢靠進他溫暖的懷里,頭枕在他鎖骨邊,他小心翼翼地摟主我,溫柔地順著我的後背,似是這樣,才能理通我心口哽住的疼痛。
黏糊糊的液體流了滿面,又浸到他胸前。他用溫和地聲音安慰著︰「全全,你不知道,你也沒想到。咱們的經歷都太簡單,把這個世界看得太單純。從小都生活在一個保護得嚴絲合縫的世界里,沒有受過風雨摧殘,沒有受過陰謀算計,沒有區分人命貴賤,那個壞境太理想,以至于我們來到這里,發現自己無法生存、無法適應、無法接受。」
「是我殺了他,我親手殺了他……」反復地重申,是自己想要將這痛苦的事實生生□□肉里,□□腦里,□□心里。這都是我造的孽,我拽著志田卷入亂世,我害著了空命喪黃泉,未來呢?未來呢?我還會失去什麼?我還會遭遇什麼?不敢想,如果未來要讓我在乎的人為我而亡,寧可現在,自己就一刀了結去見閻王。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想要躺在這里陪了空一道閉了眼,頭腦已經逐漸變得模糊。
「全全,全全,你冷靜點,冷靜點。」志田穩固住意識昏聵的我,雙手捧著我的臉,盯著我的眼楮,咬著牙說,「是這個社會的錯誤,殘殺他的是縣令的毒藥!正是草菅人命的父母官!而你,完全是無心之失,如果你真想為自己贖罪,為空報仇,就該看清敵人是誰,不要讓了空白白犧牲!我們不能在這里坐以待斃,必須殺出重圍,讓作惡者得到應有的報應,你明白嗎?」
「報仇?」
「對!報仇!即使拼上性命!」
我要報仇,是的,我得報仇。了空不會白死,他也不能白死!我要讓何協的血來祭奠這個貧苦的孩子,我要讓他得到應有的報應和懲罰!!!
「事不宜遲,咱們先逃出去要緊!」志田焦急地說道。
嗯,我用力地,狠狠地點頭。
我們對著了空的尸身,磕了九個響頭。志田一手扶著我,另手托著油燈,迅速向另一條蛹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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