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的嘴唇已經失去了血色,看到第一個撲上來的林玉盈,看著她身邊的許端,笑了笑,「盈兒見過弟弟了嗎?」
林玉盈咬著牙搖了搖頭。
林子路到底還是來了,坐在周姨娘的床邊,握住了她的手。
周姨娘笑了,笑得真美,林玉盈從沒見過母親這樣美麗的笑容,就像玫瑰凋謝前最後的綻放。
「老爺見過小少爺了嗎?」
「先別說話,好生歇著……」
周姨娘搖了搖頭,「老爺,我怕是不行了,您就讓我說吧。」
林子路點了點頭,周姨娘四下尋找,秦氏明白,走了過去。
「還請太太教養五小姐和小少爺!」她端著一口氣,說得十分鏗鏘。
秦氏道︰「你且放心,這個你不必說,我也會做的。」
「謝謝太太。」周姨娘說完這句,眼楮里閃過一絲灰暗,看著床邊的林玉盈,「五小姐以後要听太太的話,听老太太的話,听大嫂和幾位姐姐的話……」
母親喚她「五小姐」!
周姨娘這是要將她完完全全的交給秦氏,也是徹底的將自己的姨娘身份與林玉盈的主子身份劃清了界線。
「端小姐,」周姨娘看著許端,眼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是憐惜又似哀嘆,「我也曾服侍過姑太太兩年,說句不知深淺的話,姑太太待我如姐妹一樣,還請你幫我照顧五小姐……」
許端忍了許久的眼淚一下子迸發出來,一瞬間淚水布滿整張臉,「我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從今天起盈兒就是我的妹妹,小少爺就是我的弟弟!」
周姨娘用手抿去了她臉上的淚水,再也說不出話來。她覺得自己不該提起姑太太,但是她不提,卻又放心不下。許端是她唯一能夠信任的人,盡管許端年紀太小,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周姨娘就這樣去了。
秦氏好生安葬了她,給了周家一筆銀子,這件事兒就這樣過去了。
秦氏對林憫格外上心,洗三、滿月、百日都置辦的很是隆重。林憫長得也好,臉蛋又白又女敕,胎發又濃又密,眼楮黑亮黑亮的,卻說不出像誰。老太太直說和林子路小時候一模一樣,秦氏很是開心,她巴不得林憫身上看不到一絲周姨娘的影子。
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林子路與秦氏的關系更加和睦起來。
那一夜,她和林玉綺、林憫已經睡下。林子路走了進來,先模了模林憫的頭,道︰「憫兒長得越發結實了,都是你照顧周到。」
林玉盈醒了過來,豎起耳朵听著。
「這本是我應該做的。」秦氏道,手里拿著給林憫做的小衣服。
「燈下做活傷眼楮,何況周姨娘已經做下了好多,家里也有人去做,你不必費這個心思。」
這本是一句關慰的話,卻惹了秦氏惱,「你知道什麼?孩子穿誰做得衣服就和誰親。」
林子路低下了頭,過了半晌,才道︰「人都不在了,你還計較這些?」
秦氏嘆了一聲,「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得有個兒子支應門庭……」她放下手上的衣服,「可是周姨娘已經不在了,憫兒就是三房的長子,日後是要承繼你這份家業的,我不得不事事親歷親為。」
「你懂我就好。」林子路笑盈盈的拉過了她的手,「文繡……」
秦氏的眼角有些濕潤,回應道︰「三郎……」林子路順勢將秦氏擁在懷里。
林玉盈成婚三日,丈夫沈淵就遠赴戰場,在新婚之夜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柔情蜜意。而秦氏和林子路已經成婚十多年了,已經是五個孩子的父母了,卻還有這樣的深情。林玉盈濕了眼眶,她的母親不過是父親為了生個兒子的工具罷了!
之後,她從祖母那里听到的話也證明了這一點。
「當日我就看杏芳模樣好,難得的是又這樣的穩重大方,才把她給了你。我知道因為這事兒,文繡和你有了嫌隙,但她是大家閨秀,也明白像咱們這樣的人家,子嗣很重要。如今杏芳去了,文繡這塊心病也就了了,對盈兒和憫兒也就更加上心,你也就能安下心來,謀個正經差事才是。」
母親是秦氏的一塊心病,祖母這話說對了。只是她這塊心病,並沒有隨著母親的離世而消失。
林玉盈開始跟著許端一起到于曦那邊讀書,筆還尚未拿的穩,每日就開始寫一百個大字。于曦心疼她,再看許端,也就明白沒有親娘的孩子懂事都早。而比林玉盈大一歲的林玉綺,整日依舊只是玩樂,要在秦氏的逼迫下才肯動筆。秦氏自覺對于兩個大女兒過于嚴厲,對待小女兒就極盡寬容,倒有些縱容的意思了。
她對林憫,則是有目共睹的好。
四歲的林憫端坐在書桌前,頭也不抬一下的寫字。窗外大雪紛飛,他的一張小臉卻紅撲撲的。寫完最後一個字,才將筆放下,揉了揉酸麻的手腕,見到了站在他跟前的林玉盈。
「五姐姐來了!」
林玉盈對于這個弟弟並沒有像前世那樣刻意避諱,也沒有對他特別寵溺,或許是天生的血緣關系,林憫尤其喜歡這個姐姐。
「見你在用功,不忍心打擾你。」
林憫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頭,「昨日寫字不夠用心,母親訓斥了一番,今兒個可不敢偷懶。姐姐,你先來給我看看?」
林玉盈便走到書案前,看著林憫那一手生澀卻頗為有力顏體,心中贊嘆不已。「五弟只管放心,母親今日只會夸贊你。」
林憫放心的笑了。他這才看見林玉盈穿著一身大紅羽緞斗篷,就問︰「下雪了?」
林玉盈點頭,「你可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了!」
林憫訕訕的笑了。
秦氏的教導過于嚴格,也就造成了林憫這樣沉默寡言的性格。這一點與父親那瀟灑不羈的性子大相徑庭,林玉盈覺得這點像周姨娘,倒是很好。
「二嫂的莊子上送來幾筐紅薯,二嫂給老太太和各房都送了去,自己留了一筐,說這紅薯擱在爐子上一烤特別香,要做東請大家來吃烤紅薯。大嫂一听,就說光吃紅薯怎麼成,于是又吩咐廚房準備了牛羊肉,還有新鮮果子,請眾位姐姐都去呢,我這是特來告訴你一聲的。」
林子明的長子林愉去年成婚,娶得是于曦的表妹,于曦母親的外甥女,名喚楚雲。楚家祖上是販私鹽起家的,到了楚雲這一輩,已是正經的鹽商了,家中十分富有。她的陪嫁比身為襄國公孫女的于曦都要厚重的多。
林憫眨了眨眼楮,「母親怎麼說?」
林玉盈指了指桌上的字,「你只把這字拿去給母親瞧了,母親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林憫一听就高興起來,忙拿了那張大字去跟秦氏說。秦氏見他字寫得不賴,還把昨日的字都補了,也就允了。又不免囑咐道︰「別吃太多,那紅薯雖說是新鮮玩意,吃多了卻燒心。」
「母親放心,我會照顧好五弟。」
「嗯。」秦氏點了點頭。看著林玉盈和林憫離去的背景,還是不免對身邊的翠環犯起了嘀咕,「到底是一個娘養的,比別的姐妹到底不同。」
翠環道︰「五小姐是個懂事的,五少爺從小就奉太太為尊,那周姨娘她一眼都沒見過,太太不必多心。」
秦氏不以為然,「憫兒現在還小,不知道這些。若是知道了,怕是只念我的恩,而不是情。五丫頭雖說懂事,但周姨娘死的時候,她就在身邊守著,這個坎兒是過不了的。」看了一眼翠環,「你平日里還得多注意些……」
翠環點了點頭。
于曦、楚雲還有林家眾位姐妹見林玉盈帶了林憫過來,直笑著說︰「剛四妹妹還說憫哥兒昨日被三嬸母責罰,生怕今兒個請不到憫哥兒,我們要去三嬸母面前求情呢!」
林憫臉上訕訕的笑著,林玉盈就幫他說︰「五弟今兒個把昨日的都補上了,母親好生夸贊了一番呢!」
林玉綺臉上有些不大高興,吩咐蓮青給她翻一翻紅薯。
于曦就拉著林憫坐下,拿了幾串用鐵絲串號的肉串過來,「五弟喜歡吃什麼肉?我這里有牛肉、羊肉,上好的五花肉,還有一塊鹿肉呢!」
林憫笑著說︰「我什麼都愛吃的。」
于曦笑了笑,眼底掠過一絲不經意的悲傷,「我娘家三叔的小兒子比你大四歲呢,也不見像你這樣懂事。」
林玉盈也覺得林憫這樣小的年紀,應該是活潑好動才對,心里也是一陣酸痛。
楚雲也說︰「可不是怎地!我娘家姨娘生的那個小弟,和憫兒一般大,那叫一個鬧騰,一時看不住就弄得雞飛狗跳。」
于曦正色看了她一眼,道︰「雲兒,你的肉該糊了。」她們由表姐妹變為妯娌,稱呼也沒變過來。
楚雲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這個家的忌諱。她是富商之女,家中規矩不似侯府這樣多,她的父親姬妾成群,庶子庶女也多了去了,家里也不避忌這些。嫁到林家之後,發現林家兩位老爺都沒有納妾,只是三老爺因子嗣的關系納了一位姨娘,通房都是沒有的,心中甚感欣慰,只盼望自己的夫君也是這樣的。她早就知道三房的林玉盈和林憫是庶出的。林憫不知此事,秦氏也不許旁人提及,也就成了家里的忌諱。她心里暗自猜度,林玉盈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告訴林憫呢?
她悄悄的看了一眼林玉盈,林玉盈不動聲色的幫林憫烤肉,臉上沒有一絲波瀾。這姐弟倆,倒真是一樣的沉穩。
于曦也打量了一番林玉盈,見她無任何異色,也就放下心來。
于氏遣了林旺媳婦來叮囑于曦,別讓幾位小姐吃多,恐不好消化。剛一進屋,香味就撲鼻而來,她到底年輕,先說︰「好香啊!二女乃女乃真會想,咱們廚房里只想著把那紅薯煮了粥,或是蒸了吃,再者就是做成餅,硬是沒想到還能烤了來吃。」
楚雲笑道︰「紅薯原不是什麼好糧食,好種的很,卻又能填飽肚子,逢到災年,光吃紅薯也是有的。難得是又不拘什麼做法,到地里挖一塊生著吃就能行,要不就生一堆火來烤,又香又甜。像咱們這樣的人家,精細慣了,哪能想到這樣的吃法!」
林旺媳婦听了不住點頭,「想不到二女乃女乃出身大家,竟也懂這些尋常百姓家的事情。」
林玉盈對楚雲偷去欽佩的一瞥。前世,她幫著二伯父打理林家的產業,做得有聲有色,自己的陪嫁在自己手里經營的規模也翻了幾番。她出手大方,為人爽利,林家二房因為有了她,在林家的地位也漸漸高了起來。
林玉盈想到了自己。前世,她都是靠著家里的月例過日子,成親之時,因是嫁到濟陽候府,陪嫁算是豐厚的,老太太還給她貼補了一部分……可即便是這樣,她在沈家那三年等待的時間,日子過得卻並不松快。若是自己有這樣一手經營的手段,有銀子傍身,生活總會好一點吧?
她早已想好了,這一世,她斷不能嫁給沈淵,若不能如願,就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找個庵堂當姑子去,也好過被賜死的好!這身邊就更離不開銀錢了。
她還沒回過神兒來,于曦的一個小丫鬟進來回稟道︰「大女乃女乃,大舅爺和七舅爺來了,太太請大女乃女乃過去呢!」
于曦笑著離了坐,「我剛還說我這個七弟呢,一會子叫他過來跟憫兒好好學學!」說著就將手上的肉串交給林玉容,客套了幾句走了出去。
林旺媳婦也要起身離開,于曦將她按下,「你只管吃你的,我去跟太太說就是了。」
林旺媳婦笑著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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