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馬成好像有些失望,但他仍乖乖地回坐到門檻上,手托起腮靜靜地看著操勞的母親。他就這麼坐著,可谷場上此起彼落的歡呼仍鼓舞著他躁動起來。他再一次離開自己心愛的門檻,央求著母親帶自己出去逛逛。
嚴慈看看手上正在晾曬的衣服,又看看滿臉乞求的兒子,就把衣服放進盆里,解下圍裙,準備帶兒子出去看看熱鬧。馬成確有一段時間不曾出門了。
「你個老不死的。」嚴慈剛彎下腰想把盆端進屋里,馬成的瘋勁就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他一腳踢向母親。可憐年過花甲的嚴慈,就在兒子的一腳暴踢中,骨骨碌碌地滾落到石磨旁。她掙扎著支起身體,用手模了額頭,碩大的包塊已經隆起,涔涔地往外滲著血。她抬起眼,驚恐地看向剽悍滿溢的兒子。馬成像一名古代鋼盜鐵甲的戰士,沙場上肆意橫流的鮮血激發了他的勇猛,蕭殺悲愴的夕陽襯托了他的無畏。他的雙眼,殺氣騰騰地,死死地逼視著前方,一步一步地走來,高大的身軀在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
「阿成,阿成」嚴慈恐懼之下,連叫出聲「來人啊,來人啊」她的聲音里已包含有絕望。秋忙時分,村上的人不是在谷場上開挖水晶,就是在田地里料理莊稼,偶有好吃懶做的人也等在谷場上幻想著分一杯羹。
「你、個、老不死的」馬成字字斷頓,清晰地傳到嚴慈的耳朵里。嚴慈一見兒子已是非不分,忙起身想逃走。
馬成意識糊涂,手腳卻不慢,他又一腳踢出。剛起身尚未直立的嚴慈又被一腳踹在腰上,像件棉襖一樣,被狠命丟擲在廚房的外牆上。「噢」的一聲,如狼嚎似的,嚴慈疼痛難熬之下飽醮著悲苦的哀鳴,兒啊,我是你的媽媽啊。
馬成依舊堅決果敢,對敵人絕不手下留情,他又一拳狠命地砸向母親的後背,兀自掙扎的棉襖像掛晾時月兌離了衣繩,「撲通」一聲萎頓揪縮在地上。
「來人啊,來人啊」嚴慈的聲音弱得像夢中呢喃,她已分不清明晃的陽光和魁梧的兒子,它們交相晃動在眼前。
「叫你不帶我玩」馬成說著彎下腰,抓住嚴慈的衣領往上一提。嚴慈慌亂中,雙手本能地在周身亂劃了起來,可巧模到了根扁擔。她不及多想,抓起順手就往馬成的腦袋上砸去。馬成不避不閃,「咚」地聲響過後,渾然無事。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嚴慈到底沒有舍得對馬成痛下狠心。扁擔雷聲大雨點小的敲擊過後,又被她自己丟落到了一邊。兒啊,醒醒吧。那本來很是輕巧的一下,卻讓嚴慈痛徹心扉。她關愛地看著馬成,想伸手模模他沒有被打痛,又哆嗦著不敢。
而那一下來勢凶猛的打擊,半瘋中的馬成已條件反射地咬牙硬挺,不料它只在頭上隔靴搔癢地踫撞就立馬遠逝,這讓馬成惱怒不已。他半提著嚴慈的衣領,大吼一聲猛地一甩,嚴慈「啊」的一聲,就像騰雲駕霧,驚恐中她已飛過磨盤,「 啷」一聲,又頭暈眼花地撞翻了鐵盆,待晾的衣服猛虎撲食般散落了出去。
「兒啊,來人啊,救命。」嚴慈心碎如水,痛苦中混亂了意識。
馬成鍥而不舍,三兩步繞過磨盤,一把又抓向嚴慈。嚴慈正七犖八素間見馬成的大手又抓向自己,忙推擋了一下,側身往邊上爬去。馬成冷不丁地被推開,遲疑了一下,又伸出手抓住嚴慈的後衣領。嚴慈在馬成面前過于嬌小,她瘦弱的像只釣桿一樣,直直地斜立起來。馬成剛想如法炮制,再將嚴慈甩丟出去時。嚴慈猛一扭身,馬成只覺眼前一晃,「 」地一聲,鐵盆敲響了馬成的大腦殼。馬成松開手,搖晃了一下,迷離的雙眼眨了眨又是凶光畢露。他抬起一腳踢飛了鐵盆。嚴慈渾身疼痛難忍,她吃力地向前爬著,又模索著抓起濕乎乎的衣服往馬成打去。馬成是非不分,阻攔卻極時。他一把抓住衣服,和嚴慈對扯起來。嚴慈知道這一松手,就不再有東西可以抵擋,因此用雙手死命地抓著。這時,嚴慈才發現自己抓住的是阿桂新買的長褲,她抓住兩只褲腳,阿成拉著褲腰。馬成見不能隨心所欲地將嚴慈扔來丟去,又大吼一聲,抓住褲子大踏步後退。嚴慈被拖跟著在地上磨。馬成退了兩步不再移動,院中的石磨頂住了他的後腰。馬成兩腿分開,前後成小弓步,單手抓住褲子上下晃了起來,嚴慈也跟著搖擺,像一根繩索被兒子抖動著,呼呼地喘著粗氣。馬成抖了幾下,覺得對敵人沒什麼傷害,右手上前抓住嚴慈的手腕,左手松開褲子抓住嚴慈的另一只手腕。嚴慈大叫一聲,猛地天旋地轉。她被阿成從頭頂甩向了身後。嚴慈剛感覺出身體是在往後上方斜刺地飛,就猛地一頓,身體直往下扣。她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後背又感到撕心裂肺地痛,她結實地跌撞到石磨之上,緊接著又滑向地面。與此同時,她恍惚听到馬成悶哼了一聲後,四肢在沒有方向地胡捶亂打。
死就死吧,何苦要受這麼多罪?死亡並不可怕,難以忍受的是那無法消彌的疼痛折磨。但是有什麼折磨能抗拒得了死亡呢?宗哥,我來陪你了。
嚴慈忽然覺得身上的疼痛輕了好多。是的,沒有什麼能抗拒得了死亡。
兒啊,媽走了。嚴慈想到這,抬眼看了一下。石磨的另一面,馬成背對著她,像被掐住了甲殼掀起的螃蟹,橫行的八爪在空中亂舞,脖子上一塊黑布拉拽著他一個勁地後仰。那條褲子扼住了馬桂的喉嚨。嚴慈見此,心中希望又起。她忍著巨痛快速地將褲腿又在馬成的脖子上纏繞了一圈。這一纏一繞之間,馬成得到喘息,攻擊的智商又得到恢復。他硬轉過身,抓住褲腿往回拉。無奈中間擱了一個石磨,嚴慈像個秤砣死繃著不松手,馬成就像秤桿一樣彎著腰上半身快伸過了石磨。馬成越用力反抗,褲繩就繃得越緊。
頭腦供氧不足,不一會,馬成就大張著嘴,像狗一樣吐出舌頭,兩只眼楮用力上翻,露出白森森嚇人的眼白。但他沒有停止不動,仍然四下忙亂撲打著,搗蒜錘般大小的雙拳毫不知痛地捶晃著磨盤,上面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嚴慈小心翼翼地拉著兩只褲腿,間或忍受一下馬成揮伸過來的拳打,她生怕一著不慎,長褲斷裂,就前功盡棄。
誠然,沒有什麼可以抗拒死亡,但選擇死亡比死亡本身更為難難。在通天大道般寬敞的死亡面前,一條略少崎嶇坎坷的生命之道就讓寬敞成為海洋湖泊式的畏縮。
兒啊,醒醒吧。嚴慈心里默念的同時,手上私毫不敢松勁。
馬成擊打的力度漸弱,像秋風中半折的葉片,依戀地掛在枝頭,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慢慢地擊打著枝條。他高大的身軀也只能勉強維持著站立,雙眼像整個翻後一樣,露出了白紅相間的血絲遍布。嚴慈見馬成已然夠不成太大威脅,剛剛忽略的疼痛又千刀萬刮地布滿全身,浸透內外。她又看了眼兒子,遲疑著,既害怕他瘋性未除,又擔憂著他受到更大傷害,護犢的母性又從她的心底點滴升起,像豆大的燭光從昏黃靜謐開始,漸漸升華成天使般環繞的聖潔安寧。
兒啊,醒醒吧!嚴慈打定了主意,將褲腳慢慢松開。馬成感到脖頸一松,呼呼吸入的氣流不再凝滯,就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上翻的眼珠也慢慢恢復了正常,雖然瞳孔漲大,黯淡無光。他的兩只甩打的手臂仍沒有停止,隨著呼引的通暢又漸漸加快了速度。
嚴慈躲在石磨的另一邊,看兒子機械的動作,仍是心有余悸。她在等著兒子慢慢地恢復神智。
馬成的力氣一點點回歸,剛萎縮式的站立漸漸挺拔剛直起來。他半散著的雙手又攥握成拳,一下一下, 錘打磨盤。兩人環抱的磨盤側面,白花花的石料上血紅一片,隨著馬成的每一次捶打,殷紅的鮮血不住涂沫,匯聚著順著石側下滴。嚴慈看著,不禁心疼起來,「成兒,別打了。」她大叫一聲,喉嚨發緊。
「疼!」嚴慈的大叫喚回了馬成的一點意識,他看著對面的婦人,似識非識地叫了一聲。
「兒啊,別打了。」嚴慈的淚水積聚到眼眶,看著兒子血紅的雙手,她的腿在打顫,心在滴血。她多想沖過去,像小時候那樣,哄抱著他,讓他在自己溫暖的懷里安眠。
「媽媽,媽媽」馬成意識不清,像三、四歲的孩童遇到了電閃雷鳴,莫名的恐懼下呼喚起母親。
「兒啊」嚴慈悲鳴一聲,淚水流滿了臉,她一個箭步環跨了過去,抱住馬成用力往側外推,想將他推離磨盤。而馬成紋絲不動,在混沌之下反而感覺到了阻擋,那半歇的力氣瞬間又飽滿鼓脹,一下快似一下地擊向磨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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