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天下 第8章 深仇暫斂(補全)

作者 ︰ 昨夜晴風

第八章深仇暫斂

這僧人又道︰「我觀蕭居士爽朗曠悍,心胸開闊,是個豪邁誠樸的北國豪杰,眉宇間卻有郁結之意,陽氣過旺,虛火上沖,何也?」

蕭遠山一怔,咬牙切齒,將那血汗深仇緩緩道出,又說︰「宋遼世仇,兩國攻伐爭斗,已歷一百余年。邊疆之上,遼人宋人相見即殺,自來如此。玄慈方丈、汪劍通等殺我妻室、下屬,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爭,不足為奇,只是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我一生,我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將之千刀萬剮,斬成肉醬!」

那僧人合十道︰「阿彌陀佛!壯年喪妻,人間至痛!就算大仇得報,失去的也回轉不來,慕容施主的兒子勢必要找你報仇,小施主又要取慕容小施主為你報仇,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沉迷苦海,何日回頭?人生苦短,又何必以苦招苦?」

蕭峰听了一連串繞口令般的「報仇」,嘟起了嘴巴。蕭遠山大笑三聲,笑聲中殊無歡之意,他橫眉道︰「大仇未報,談何皈依?」

那僧不答,卻講了一個四十二章經中的故事︰

「佛問諸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在數日之間’。佛言︰‘子未能為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在飯食之間。’佛言︰‘子未能為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在呼吸之間。’佛言︰‘善哉,子謂為道者矣!’」

段正淳上前一步,搖頭道︰「人欲之中,天理所蘊。佛法不違世間情理,只能勸人寬恕,卻不能強迫他人放下執念。苦海難渡,那麼便去渡!加之慕容博之行已入魔道,假傳訊息、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不但我大哥放他不過,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降妖除魔亦是佛門子弟、武林中人之責,那慕容博已是罪大惡極,為何我大哥不能尋而誅之?報仇便報仇,只不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不為復仇而一意孤行,又何錯之有,為何不?」

那僧人先是一愣,繼而頷首,最後躬身道︰「孔子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今日本欲借機點化,不想自己收獲良多,善哉,善哉!」

段正淳忙還禮笑道︰「不敢,不敢,佛門高僧也讀《論語》乎?」

那僧人也笑道︰「我一生為儒為道為僧,無所適從,今日听段居士一言,竟隱隱有所悟。儒曰中庸,道曰逍遙,佛曰圓覺,出世入世,門徑雖異,殊途同歸!」他一笑之下,平平無奇的五官竟透出幾分親和瀟灑、寶相莊嚴的意味。

段正淳心思轉得極快,他張大嘴巴,喃喃道︰「一生為儒為道為僧……大師見過黃裳前輩?」

僧人點點頭,笑容中竟有一兩分狡黠之意︰「數年之前,我在東京與大內高手黃裳斗酒而勝,得以借閱所撰《九陰真經》,心有所感,回到藏經閣後苦于無紙,便隨手在《楞伽經》的夾縫里,寫了一部《九陽真經》……」

話音未落,蕭遠山便拉著蕭峰跪下道︰「謝大師慈悲,救我兒一命!」正要磕頭,忽見那僧人抬起一只干瘦的手,一股極柔和的力道憑空而起,將蕭家父子二人自雪地里托起,二人衣擺上干干淨淨一片雪花也無。

這僧人武功竟能心隨意走,有感而,蕭遠山心下震驚,又听他說道︰「快快請起,蕭居士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累向太後及遼帝進言,以宋遼固盟為務,消解了不少次宋遼大戰的禍殃,貧僧身居南朝也有耳聞。如此大仁大義,光明磊落,小施主也是一身正氣、前途無量,焉有見危不助之理?阿彌陀佛!」

段正淳笑道︰「既然神僧通曉相術,能否給段某相一相,段某有佛緣?」

那僧人正色道︰「相由心生,非術也。段居士不貪不妄,霽月光風,逍遙自在,福報深厚,佛門未必是皈依之處,道家卻與你大是有緣。」

段正淳微笑不語,又見他一指蕭遠山道︰「這位蕭居士有菩薩心腸,倒是我佛門中人。」

蕭峰白生生的小臉揚起來,亮晶晶的大眼楮映襯著白雪,更顯漆黑澄澈,道︰「爹爹,你是要出家當和尚?」

段正淳拍了拍他光滑烏亮的小腦袋上的雪片,撫慰道︰「峰兒,心若向佛,出家在家便無分別,念念回首,即是靈山。」小包子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又就著義父的動作,在他掌心蹭了蹭。

那僧人點頭稱是,口喧佛號道︰「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識佛,識佛明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

蕭遠山閉目不言,片刻之後又睜開眼來,已然神色如常,兩手一拍,大笑道︰「大師說的不錯,淳弟說得也在理,心中既有執念,那麼不必強行放下,也不念念在懷。蕭某人便在這少室山下一面務農種菜,一面研習佛法,遇到仇人便報仇,尋不到則鑽研佛法以養天年。」

段正淳失笑道︰「大哥,你正當壯年,前程無限,怎生就思及頤養天年了?」

蕭遠山嘆道︰「你大哥我少年時豪氣干雲,學成一身武功自覺出神入化,出任大遼親軍總教頭,又與你嫂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不久誕下峰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不料雁門關外奇變陡生,你大哥墮谷不死之余,什麼功名事業、名位財寶,在大哥眼中皆如塵土,只盼著峰兒長大成人,平安喜。」

段正淳道︰「既如此,便合著與少林寺有緣,我們留在此地,大哥跟著大師鑽研佛法,我與峰兒常伴大哥左右,習武務農,豈不美哉?」

蕭遠山朝那僧人跪將下來,行的卻是世俗之人拜師的大禮。

這僧人接過蕭峰小手中的掃帚,笑道︰「貧僧一生為儒為道,俱無傳人,不想當和尚做雜役時竟收了個俗家弟子,個中機緣妙處,當真令人忍俊不禁。」

禮罷,三人相對而笑。

蕭峰從未見父親笑得如此暢快過,歡慰不名狀。又見義父一雙狀若桃花的黑眸微光流轉,在這數九寒天里宛如春風拂面,忽然就不願把眼楮挪開了。

段正淳道︰「天寒地凍,風雪冒煙的,大師,咱們進屋說話好?」

蕭遠山笑道︰「兄弟,咱們俱是習武之人,莫非還受不住寒氣不成?」

段二推他道︰「大哥,你拜的是俗世中的老師,好歹請大師進屋用茶。」

蕭遠山一拍腦門道︰「你瞧瞧你大哥,一時歡喜,竟糊涂了,還是兄弟你想得周到。大師,請!」

那僧人也不推辭,提著掃帚足便行。蕭峰甚是懂事,忙追上去接過那掃帚。他年紀尚幼,身形尚小,那掃帚比他還長,蕭峰捧著掃帚滑稽萬分,他卻嚴肅的繃著小臉,莊嚴得好似捧著法器的善財童子。

忽然一個趔趄,手中的掃帚重了何止百倍,饒是蕭峰自幼習武,近來九陽真經亦入佳境,仍是險些站立不穩。

他一張圓鼓鼓的小臉漲得通紅,忙調勻呼吸,不由自主按著九陽真經里的法子,將真氣從丹田向鎮鎖任、督、沖三脈的陰庫流注,折而走向尾閭關,然後分兩支上行,經腰脊第十四椎兩旁的轆轤關,上行經背、肩、頸而至玉枕關,再向上越過頭頂的百會穴,分五路上行,與全身氣脈大會于羶中穴,再分主從兩支,還合于丹田,入竅歸元。如此循環一周天,身子漸漸輕了,連手中掃帚,拿得也游刃有余起來。

蕭峰抬起頭,正巧那僧人也回頭與他對視,籠在袖子里的手微動。蕭峰心有所感,知他是借機指點自己功夫,心中感激,卻苦于一開口說話就真氣不純拿不動掃帚,只得稍稍躬身,權作一拜。

行至後山,見小小一屋,以鐵支撐,以無色琉璃搭建,內有幾棵瓜菜,在白茫茫的冬日里鮮翠欲滴,旁有一佃農燒熱水。

那僧人也是博學,一看便知其意,笑道︰「尋常人若是弄到一塊琉璃,莫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供著,你卻用它來在冬天種菜,這份心性實在難得。段居士雖非黃冠羽衣之人,卻已頗解其意了。」

段正淳笑道︰「你怎知是我?」

僧人道︰「段居士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而遠山生性粗獷曠悍,必不耐煩擺弄這些細巧活兒。」

蕭遠山也道︰「師父,我這義弟端的是心有七竅,花樣百出。別的不提,單就是在冬天種出菜來,弟子便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僧人嘆道︰「惜這法子花費太高,否則推而廣之,世人便都能在冬天吃上新鮮果蔬了。」他面容平靜神色如常,段正淳卻感到一股悲天憫人的慈願情懷,綻放出無量光毫。

說話間,四人進了屋,茶湯和素果品流水價端上來。雖說身居山野,段正淳在飲食之事上不減講究,棗湯,生姜湯,荔枝圓眼湯,蓮子百合羹,干果,腌果,香藥果子,金橘……擺了滿滿一張八仙桌。

僧人笑道︰「段居士這飲食用度,比之東京大富大貴之家也不遑多讓。」

蕭遠山道︰「師父此言,是否意在我等日常起居奢靡太費?」

接過段正淳奉上的茶湯,那僧人以杯蓋撇去浮沫,淺飲慢品,道︰「非也。多年前,為師在東京任職,也曾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如今想來也並不以之為恥。口月復之欲,人之常情,身在紅塵,便按世間法則行事。倘若美食當前,拒而不食,便失之矯情了。」

蕭遠山點頭受教,段正淳笑道︰「昔日佛祖于城中挨家挨戶化緣,人家給什麼便吃什麼,給多少就是多少,一家不夠再走一家,山珍海味也好,粗茶淡飯也罷,佛祖眼中,並無分別。」

僧人笑而稱善,又道︰「金剛經有雲︰希有世尊,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迄,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蕭峰奇道︰「化緣之後把飯端回去,飯冷了怎麼辦?為什麼還要洗足,這便是佛家儀軌威嚴嗎?」

那僧人道︰「如來佛祖乃天竺人氏,風土人情與中華大不相同。天竺一年四季炎熱如夏,飯在路上未必就涼了。至于洗足,那是因為天竺人赤腳走路,踩了泥巴污物後自然要打水洗足,這並非威儀,而是理應如此。」

段正淳嘆道︰「如來佛祖洗完腳後,還要把自己打座的位置鋪一鋪,抖一抖,自己弄得整整齊齊。如此嚴謹得當、平實有序,果然是‘理應如此’!」

蕭峰舉一反三道︰「莫非佛祖鋪一鋪抖一抖,是為了抖落灰塵和蟲蟻?」

段正淳笑道︰「佛祖飲水都要用紗布濾一遍,因為水中有四萬八千肉眼所不能見的生靈。果然是既慈悲又潔淨,如來不愧是如來。」

蕭遠山贊嘆道︰「兄弟,你果然是有既有小聰明又有大智慧之人。做哥哥的就駑鈍得多,佛祖名為如來,卻是何意?」

那僧人雙手合十道︰「佛祖有雲︰‘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無來無去,不生不滅,不動不靜,不喜不憂,不在亦無處不在。只要心中向佛,心有虔信,佛便為心頭指引;而心中無佛,佛便只是香爐中一縷青煙。」

段正淳補道︰「禪宗便說,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又有詩雲︰佛在心頭莫浪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只向靈山塔下修。」

蕭遠山心有所感,歡喜大笑道︰「不錯,不錯!心即是佛,佛即是心,而佛卻不因人信與不信、敬與不敬而轉移,當浮一大白!」

段正淳笑道︰「大哥雖然與佛有緣,卻不能皈依佛門了。否則單一條戒酒,大哥怎能戒得了?」

蕭遠山瞪眼道︰「不入空門便不入,既然心中向佛,那麼出家在家又有什麼分別了?」又向那僧人恭恭敬敬道︰「師父,那‘菩薩’、‘羅漢’又為何物?」

僧人道︰「菩薩,羅漢者,修行的果位和境界。‘菩薩’乃梵文音譯,全稱是菩提薩垂。菩提是覺悟,薩垂是有情。」

蕭遠山不解道︰「弟子駑鈍,一听‘遁入空門’,便以為斷絕七情六欲,為何又會‘有情’?」

那僧人笑道︰「世人皆以為空門便是斷情絕欲,謬也!若真無情,觀音菩薩為何還要觀世音渡苦厄,地藏菩薩何必要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又向段正淳道︰「段居士,你說什麼是有情?」

段正淳聞言一愣,凝神細想了片刻,道︰「萬物有靈,萬物有神,萬物有情,一切眾生,生而有靈知有情感,是謂有情。而菩薩超月兌覺悟,解月兌了一切世間的苦難,卻看到紅塵間眾生萬象,仍要廣度眾生的古難,亦是有情。正所謂‘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那僧人笑道︰「段居士談佛論道,著實幾分仙氣。」又謂蕭遠山道︰「遠離塵世,一心修行,放棄一切成就自家,只求空無清淨,不看煩惱痛苦,修至極處便能成羅漢境界,只度己,不度人。而菩薩果位,就如段居士所言,出世入世,度己度人。《楞伽經》雲︰‘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薩心。自覺已圓,能覺他者,如來應世。’菩薩是如來的前因,成佛是菩薩的果位。」

蕭遠山悠然神往,又道︰「如今的高僧,多數修到極處也不過羅漢境界。羅漢住空,不敢入世,世間的煩惱、苦難和誘惑一切皆不踫,終究是眼不見心不煩罷了。」

段正淳搖頭道︰「大哥,雖說境界不同,倒無什麼高下之分,所求不同耳。」

四人圍坐在八仙桌旁,連小蕭峰也有位子,並非僧人一味傳法而更似討論,而四人各有所說,各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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