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人皆不識卿
蕭峰飲了一杯酒,咂咂嘴,正欲說話,忽听鄰座高聲道︰「如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四方有志之士,常恐天下之久不安也!」那人避席長揖,對段正淳道︰「僕自幼隨父宦游南北,素有矯世變俗之心,改易更革天下事之志,今被公子叫破,慨然難言!」
此刻,段正淳心里循環播放著「臥槽」兩個濃墨大字。
治平四年正月,宋神宗趙頊即位。神宗立志革新,熙寧元年四月,召王安石入京,變法立制,富國強兵……
掐指一算,時乃熙寧元年四月。
……時也?命也?
段正淳忙站起來回禮,叫店小二撤了殘席,重上果品,恭恭敬敬道︰「原來是臨川先生。憂國憂民,唯才是舉,敢做敢為,有如先生之人者,天下幸甚!」盡管沉浸在與王荊公對談的五味里,段二的心思仍轉的飛快,他大理王爺的身份有些微妙,便不自報家門,而是用了前世的名字。
王安石謙遜數句,有些急切道︰「新故相除,天道也。听君一席話,但覺茅塞頓開。公子願助僕,在朝堂一展身手,變大宋積貧積弱之現狀,使內無以社稷為憂,外無懼于夷狄?」
段正淳暗笑自己正是夷狄之人,沉聲道︰「先生莫急,敢問當今治國之道,當以何為先?」
王安石答︰「以擇術為始。」
段正淳又問道︰「不知先生所施設,以何為先?」
王安石答︰「變風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凡欲美風俗,在長君子,消小人,以禮義廉恥由君子出故也」。
段正淳搖頭道︰「君子,小人,或許本質無涇渭分明之別,無非一念之間。有道是‘千里為官只為財’。寒門士子苦讀多年,一朝踏上青雲之路,莫不想著光宗耀祖,名利兼收。王相公心底無私,卻不能強求世人皆如此,更不能指望官員就公棄私。陰陽相濟,善惡相生,這朝堂上終究有君子有小人,君子死不絕,小人也滅不完。用小人,而非消小人,以‘利益’誘之而非以‘禮儀’教之,則事半功倍。」
王安石笑道︰「世人稱僕之文章詩詞長于說理,不想今日遇著了說理的大家,真正條分縷析,警闢精絕。」
段正淳忙陪著笑臉道︰「王學士莫要捧殺在下了,在下乃武林中人,經史子集都未曾通讀,正經詩詞也做不來一首,怎敢稱‘說理大家’?」
王安石自幼聰穎,讀書過目不忘。治平四年神宗初即位,召王安石為翰林學士,熙寧二年,提為參知政事,從熙寧三年起,兩度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其詩學杜得其瘦硬,擅于說理,修辭典故信手拈來,文學成就為唐宋八大家之一,連謚號都是一個「文」字……
饒是他上輩子也自詡滿月復詩書,在宋代文人墨客的文史修養前也低到塵泥里,更何況面對王文公,段正淳怎敢自稱讀書人?
王安石捻須笑道︰「段公子不必過謙,子曰詩雲都在其次,經世致用方合于當世之變。請教公子,倘若公子來行這變法之事,該從何而始?」見段正淳確實不是滿口子曰詩雲之人,話里也不用典了。
段正淳笑道︰「就從人才培養、育賢用能始。朝中盡是飽讀詩書者,卻少精通錢糧賬目、農事水利、刑名律法等實用俗務之人,不如在太學里設明法科,經濟科,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改科舉,也考詩賦,也考時務,也考明經,也考明法。」
王安石笑道︰「段公子年未弱冠,正是積極進取之時,不想比王某一個老頭子還審慎些。」
段正淳正色道︰「變法在緩不在快,求效不求速。整頓太學之後,不如從最易見效的強兵開始,倘若行之得法,數年復疆域千里。財、政、制緩緩行之,行二十年,方有成效。」
王安石道︰「即便王某能等,我大宋又如何能等得?百姓又如何能等得?」
段正淳肅然道︰「為什麼等不得?王相公熟讀史書,見歷朝歷代,哪一次變法改制不是欲速則不達?矯世變俗又豈是一朝一夕之事?越大刀闊斧,越失之審慎,朝中保守派越反對激烈,越雞蛋里挑骨頭尋你的不是。就算小皇帝支持王相公,他年紀輕輕,一個人又怎能扛得住那群成精的老油條的輪番施壓?朝中真心欲變法圖強者有幾?變法危及他們既得的利益後又有幾人能毫不動搖?王相公,你千萬慢慢來,把他們的利益捆綁在改革的車輪上,令其得著些好處!他們貪財便貪,謀利便謀,只要拿捏住分寸,掌握其把柄。雖雲‘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但為了大義向小人妥協些,講究個圓融之法、中庸之道,又何嘗不是真君子!」
王安石不語,默默思索。
段正淳又道︰「王相公的才干,志向,眼光、心胸和抱負,無一不是舉世難尋,才干再高,光桿將軍也萬萬做不得;手段再妙,也會出錯;目的再好,執行不當也萬事皆空。萬望先生辦學校,育人才,嚴法度,置錢莊,少沖突。」
王安石先是默默頷首,听到最後一句時,不禁苦笑道︰「少沖突?我朝初年不抑土地兼並,三分之一的自耕田淪為佃戶和豪強地主隱瞞土地,富者有田無稅,貧者負擔沉重,偏生地主豪強要麼是朝中官員,要麼與朝廷有千絲萬縷聯系,如何能‘少沖突’?」
段正淳想了想,只說了九個字︰「置機器,開作坊,雇匠人,授手藝。」
王安石不解道︰「還望段公子賜教。」
段正淳緩緩閉上眼楮,等雙目再睜開時,那波光流轉的桃花眼中不見了輕浮之色,他沉聲道︰「既然自耕農失去的土地拿不回來,便莫要強拿,地主豪強又不會等著你拿走他們的財源!朝廷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置機器,開作坊,雇匠人,令他們教授手藝,將失去土地的流民由農變工罷!」
英國的圈地運動,使農民們失去土地,紛紛涌入城市成為工人,這是資本社會展的必然結果……如今,北宋的條件雖還不甚成熟,卻是難得的因緣機會,站在時代的交叉路口,總得有人推歷史一把!
段正淳胸中熱氣蒸騰,他深吸一口氣,開始給王安石普及基本的經濟原理,通財,交子,信譽,利錢……听得王安石時時撫掌贊嘆。
虧得王荊公眼界寬廣,超越時代,莫要忘了「理財」是他變法中心之一,為政時「大講財利之事」,提出「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的財政觀,遠非尋常宋代人能比,段正淳的講解才能不費什麼氣力的理解接納。
講解完畢,王安石久久不語,天色已晚,酒樓上也冷清了許多。他半晌方嘆道︰「如有公子助僕一臂之力,漢唐盛世,廿年復矣!」
段正淳擺手道︰「王相公休要怪晚生不識抬舉,段某為人行事,講究個圓融通達,逍遙自在,于人于己,無欠無傷。改易更革、變法圖強少不得沖在風口浪尖,擼起袖子跟滿朝利益受損者掐架,晚生自問無王相公之大抱負、熱肚腸,恕不能從命。」他站起身來,長揖到地,肅然道︰「無需客套,亦無需多言,古來變法改制千災百難,唯願先生多多保重。
王安石喟然道︰「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
段正淳微微愣神,一股敬意油然而生,充斥胸臆,舉杯祝道︰「不錯,先生心既光明,亦復何言?」話畢,攜了蕭峰的小手,飄然而去。
段正淳瞧了瞧天色,道︰「走,義父帶你逛州橋夜市去!」
見義父言笑晏晏的模樣,蕭峰少不得拋開適才听的一肚子疑惑,振作精神道︰「義父你就知道吃食!」
爺兒倆一壁廂說笑,出了朱雀門,直至龍津橋,自州橋南放眼望去,說不盡的熱鬧繁華。段正淳在王樓前停下,見水飯、肉脯、雞鴨、鵝兔、野味、肚肺、雞皮、腰腎、鵪鶉、鱔魚包子……每個不過十五文,瞧得他眼楮都直了。又有各種從食、湯水、冷飲、蜜餞……爺兒倆一直逛到三更,夜市才漸漸散了。
找了旅店宿了一夜,第二日,段正淳又精神百倍的領著蕭峰外出找吃的了。
從早到晚,到了得勝橋鄭家油餅店,著實被那二十多個烙餅的爐子驚了;逛了北山子茶坊,見有仕女吃茶于此;行遍東角樓街巷,吃過街邊從食又去酒樓用正餐。
進了豐樓,但見向燈燭熒煌,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廳院里廊廡掩映,吊窗花竹,各垂簾幙。濃妝妓^女數百,聚于主廊,眼波流轉,笑容嫵媚,以待酒客呼喚。
蕭峰皺了皺鼻子道︰「義父,這些小姐的脂粉氣味也忒刺鼻了。」
段正淳吐了吐舌頭,道︰「罷,罷,罷!峰兒既不喜歌^妓賣笑,又賞不來廳院清雅,咱們只好去街邊小酒家用晚食。」
終于選了一家坐定,有街坊婦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綰著高髻,替二人換湯斟酒,討要些賞錢。又有下等妓^女,不呼自來,筵前歌唱,見蕭峰頗不自在,段正淳便給了些錢打她們走了。
頃刻間酒菜備齊,百味羹,假河豚,蝦蕈,蛤蜊,酒蟹,煎魚……又見有小兒挾白磁缸子賣辣菜,托小盤賣干果子,段正淳便買了些林檎干、芭蕉干、梨干、桃圈、膠棗、西川乳糖、獅子糖等等,義父子二人自斟自飲,吃得甚是歡暢。
段正淳如登天堂,流連忘返,在東京吃了數月,方戀戀不舍的帶著蕭峰,繼續闖蕩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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