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淡了些。」
突兀的,從他嘴里蹦出這麼一句話。
她一愕。這人抱臂枯坐良久,既不叫她往里邊讓讓,又不肯歇在軟榻。耐著性子觀她數翎羽,為的,就挑剔她送去的茶不好?
偏轉頭,歪著腦袋覷他。她腦袋瓜里 轆似的轉一圈,慢慢兒的,品出了幾分不同尋常。
將心里的好笑憋回去,她努力壓住嘴角,正色道,「下官命桂枝泡的。她跟在下官身邊時日尚淺,手藝還有待打磨。」
味兒淡了?她怎麼不記得,眼前這人好濃茶。府上不是沒有愛吃茶味濃郁些的,可那人是管大人。自打回京後,春秋齋有公孫先生高才,管大人已許久不去書房議事。泰半時候,只閉門研讀醫書。
看他微微挑眉,半眯起眼。她嘴角的笑意,再忍不住。趕忙向上拉一拉被子,險險遮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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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下官親自給您泡。不送溫好的酒去,一來是想您與幾位大人,實為議事,而非宴請。這二來嘛,江陰侯難得登門拜訪,總不能明知侯爺有哮癥,下官還這般不體諒。若然鬧得一個不好,下官可不定有本事,再將人從鬼門關里拉回來。至于這最末一絲考量,」她杏眼撲閃撲閃盯著他,言辭振振。
「下官肚子里這個,今兒午歇的時候,托夢給下官了。說是您昨夜未歇好,請下官務必將您盯緊些。茶宜養生,下官便自作了主張。」也才有您這會兒來找下官的茬。
她話音落下,他削薄的嘴唇,漸漸彎起來。他竟不知何時,她非但不懼他,竟變得這般促狹。
兩指挑開她緊捂著的被角,果然見她咧著嘴,笑靨如狐。
這丫頭……
他彎腰抱起她,輕而易舉,將她移去里邊。不等她嚷嚷,他已背對她坐在榻上,褪了鞋履。
如常被他半摟進懷里,她臉頰貼著他身上寢衣細滑的緞子,心知他若不肯分榻而睡,闔府上下,誰也強不了他。
于是她在被子底下,拽拽他衣角,做最後的努力。
「您這般被下官擾得安歇不好,下官跟‘他’,都得心疼。」捉了他手掌覆上她肚子,「他」是哪個,不言而喻。
他反扣住她小手,壓著她手背,輕輕貼在肚皮上。人已靜靜閉眼。
她母子兩個,于他而言,至珍至重。往後一段時日,他會越發忙得抽不開身。如今多陪一刻是一刻。
眼睜睜看著撒嬌都不成了。七姑娘喪氣蹭蹭他,思忖著這軟榻既沒了用處,卻也不好再退回去。
或許就這麼擺著,裝裝樣子?
再兩日,于高昌縣練兵的左相府朱六爺,朱曦回京。跨進大門,馬不停蹄,即刻召溫良來見。
兩人在之前僅一面之緣,會面雖倉促,倒也讓朱曦看出,此人絕非泛泛之輩。幾次書信往來,也只能請了人上京,暫且居于相府後苑。能否得此人全力輔佐,朱曦心里,也沒有十成的把握。
世家門客,不比家臣,並沒有「從一而終」之說。兩相和合,且謀且進。相反,不是主家發現帳下食客,有濫竽充數,貪圖安逸之嫌,攆出府去。便是謀士自覺明珠暗投,一身所學無法施展,更甚者,主家失德,食客棄而奔走,這便是老話說的失道寡助。
于是待溫良此人,朱曦便格外慎重幾分。頗有幾分禮賢下士之風。
「之前朱某不在京中,勞先生久等,實是心下有愧。」
論年歲,這朱曦已過而立,能這般對個二十七八,從未入仕的隱士,放下架子。不可謂不用心良苦,禮遇有加。
溫良拱手施禮,一張白淨飽滿,算不得俊秀的面龐上,抱之謙遜的客套。直道他言重。
言談舉止,無不合了他這名兒。溫良溫良,不諂不媚,行止有度,溫和且柔善。
听他說話,也是語調輕緩,有如沐春風之感。只听嗓音,會覺得是個不足二十的少年人。加之他衣衫樸素,頭上只一根木簪。便是身處京華之地,也隱隱透著股隱士不好奢靡的清正之風。
見他如此,朱曦更是認定,此人興械當他花大力氣拉攏。笑著命人端了今年新進貢的龍井,親自替他滿上。
「幾次修書與先生學而論道,令在下受益匪淺。不知今日先生可有甚教我?」
朱曦原本以為,這般帶著抬舉的開了個好頭,接下來,便該是賓主盡歡。哪知卻見對面那人,輕輕一蹙眉,蔚然而嘆。神情中,竟隱約帶了幾分無計可施的艱澀。
「實不相瞞,數日前溫良進京,從不曾料想,除投效六爺一途外,已是無路可走。」
朱曦一驚,不知他此話由何而來。卻驚喜于竟能不費吹灰之力,將此人收入帳下。
「先生之才,朱某仰慕久矣。只這‘無路可走’,卻是從何說起?」
溫良放下茶盞,起身繞過書案,拱手齊眉,躬身,沖他深深一禮,「溫良肯請六爺,保溫良一命!」
只要他一天還心懷兼濟天下之抱負,不忘恩師教誨,宣揚心學,那麼,那位必定視他如異端,欲除之而後快。
這已不是學派之爭,心學一出,動搖的,卻是大周根基。
他雖也在進京前,多番掩人耳目。奈何天不遂人願,在他翻看過朝野內外,絕不可輕忽的那幾位的畫像,竟是讓他滿腔雄心,立時便清醒三分。
尤其近日,他偶然起了出府的念頭。哪知剛跨出門,便見幾個挑擔子的販夫,一見他,便高聲吆喝,招攬買賣。
他腳下一頓,頭也不回,掉頭回府。
沒想到,到底還是泄露了身份。那人尚未認出他,卻叫那日長街之上偶遇的江陰侯,對他起了疑心。
至于江陰侯因何盯上他,此事實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游歷諸國,銷聲匿跡多年,照理說,他與這江陰侯,素未謀面,該是徹徹底底的陌路人。
以江陰侯與那位的交情,即便他再不甘心,而今,也只得龜縮一隅。
故而才有甫一見六爺的面,便坦言懇請庇護一事。
這廂這國公府,春秋齋書房。
周準持槍而立,妖嬈的面孔上,閃過一抹陰仄仄的寒芒,更襯得他五官陰柔,更肖女子。
「那人隱于相府,足不出戶。下官已命人輪班看守。他若敢出來,便是立斃之時。」
顧衍聞言,與公孫對視一眼︰果真不好對付。
「罷了,他如此保全性命,何嘗不是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