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擎深第一次見到這個叫平安郎的少年是在半個多月前。
那時他們已被叛軍困在了這座小城里。甫一入城,李孝炎就帶領百姓們拆去了大多數的房屋,以備敵人攻城。一路隨行的禁衛營加上原本城中守軍也不過一萬六千人,與收編了不少流民、號稱二十萬的湘川軍比起來,謂差距懸殊。
叛軍的首腦、湘川鎮撫使錢保在圍城之初就放出話來,若是皇帝肯向天下宣布禪位,並交出定國玉璽,他以保證城中的所有人都會安然無恙。
錢保十分得意于自己的好運。李敬先佔領了帝都後只知享,絲毫沒有察覺到逐漸靠近的巨大危機;潞南鎮撫使趙之問據守潞江天塹,和豫國公謝羽的軍隊狹路相逢,正廝殺得不開交。唯有他一路北上長驅直入,恰巧截到了逃亡的皇帝,並將其成功逼入漳州境內的這座孤城。
然而,向來怯懦的皇帝在緊要關頭卻是出乎意料的頑固。空等十日毫無所獲,又接到了有勤王之師正向這邊趕來的消息,錢保惱羞成怒之下命令攻城,城破後無論男女老幼貴賤,一律殺死。慘烈的攻防戰就此展開。
好在錢保本人也不是個精明的主帥。他時刻惦記著能會攻打過來的勤王軍隊,不舍得動用自己的嫡系,只肯讓新近收編的流民們前去攻城。身為大殷最精銳部隊的禁衛營看到這種程度的敵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卻也被激起了極大的斗志。敵人的短視讓人們在絕境中看到了一線生機,幾番交鋒下來,竟是以數量極低的傷亡為代價,牢牢守住了四面城關。
惜上天並未提供太過長久的眷顧。錢保很快現了自己的失誤,並命令左翼將軍李振帶著麾下的一萬人馬加入攻城戰中,專攻北面城門。這一舉動令守軍壓力驟增,不得已之下,李孝炎只得向百姓宣布︰下至十五、上至六十,肢體健全的男子全部應征入伍,協助守城。
看到年近古稀的老太師跪在地上,向他們重重叩首到額頭出血,動容的不僅是百姓。以宣國公馬茹為首,所有從帝都逃出來的公卿大臣們,只要是扛得起刀、拿得起槍的,都率先站到了城樓上。接下來的征兵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所有人都明白。不想死,不想讓身後的父母妻兒死,就只能血戰到底!
剩下的老幼婦孺也不甘示弱。這一次,不等李孝炎開口,就有許多人自簇擁到縣衙門前,爭著要為守城出一份力。當時的謝擎深正站在二樓的欄桿旁,只一眼,他便看到了那個少年。
與旁邊群情激奮的大伙不同,他的臉上帶著一副冷靜到甚至有些漠然的神情,以審視的目光看著站在人群前面的李孝炎。他確實在听,但那些鼓舞斗志的言語卻好像無法激起他半點共鳴。直到老太師開始具體布置時,他才挑了挑眉,似乎終于有興致認真了起來。
一個理性而務實的人,這是謝擎深在第一時間的判斷。他腦子里剛冒出這個念頭,卻看到少年突然抬起眼楮,朝這邊直直看了過來。他說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竟然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將自己隱入廊柱投下的陰影當中。
少年很快將注意力轉回了李孝炎身上。見狀,謝擎深不禁松了口氣。剛才的一眼,不友好卻不帶敵意,不溫暖卻也不冰冷,但出乎意料地令人印象深刻。
次日,他換了身平民打扮,混入了幫忙運送滾石檑木的隊伍中,試圖找到那個少年,最終現對方正陪在一個年輕婦人的身邊。謝擎深借著他人遮擋偷偷听兩人交談,原來婦人的丈夫被派到了最危險的北面,而少年正在安慰她。
「……像三哥這樣未服過兵役之人,是不會被派到殺敵的第一線的。多半也只是將滾石檑木投下去,三嫂不必擔心。」他的聲音輕緩,卻一字字都很篤定,讓人忍不住去相信他的話。
「平安郎,」那婦人抓住少年的袖子。她的南方口音很重,謝擎深推測他們不是本地人,「你三哥他真的會沒事?」
「是,三嫂。」少年一面安撫地拍著她的手背,一面卻突然抬起頭來,微微提高了聲音,語氣也不似剛才那樣溫和︰「窺听非君子所為。何不出來一見?」
偷听被當場抓到,對于當時還只有十四歲的謝擎深來說,已是一件足以令他感到尷尬和慚愧的事。臉上有些熱,他定了定神,從被當做人肉擋板的老伯身後站了出來。
第一次,他正面對上了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楮。
……
「在想什麼?」
突兀的問話打斷了謝擎深的回憶。他醒過神,笑著回答︰「沒什麼……胡亂想想。」
少年挑了挑眉,卻並未說什麼,又轉過頭去。
他們正站在城樓上。夕陽在遠處地平線上只剩了半個,兩刻鐘前,雙方已鳴金收兵。叛軍再次無功而返,但守軍也傷亡慘重,滾石檑木一度告急,後來听說還是太子又想辦法弄來了一批,這才暫時解決了危機。銅鑼敲響時眾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但心頭依舊是沉甸甸的——這樣的日子,還能再撐幾天?又要何時才是個頭?
負責守夜的軍士自兩人身後走過,對這副情景已是見怪不怪。半個月來,每天晚上這兩個孩子都會來到這里,眺望對面湘川軍的大營。
事實上,眺望者僅有少年一人,謝擎深只是個跟班。對方在看什麼,又想要做什麼,他都無從得知。
少年的口風很牢,對自己的事情向來閉口不提。兩人相識半月有余,謝擎深卻依舊對他沒什麼了解。僅有的一些信息,還是從那位熱情樸實的劉三哥嘴里套來的。
姓武,乳名平安郎,與他同樣生于永昌六年,父親是村里的夫子。戰亂時父母雙亡,跟隨同鄉的劉三夫婦從別處逃難至此。在剛落腳了四日,便遇上了皇帝駕臨、大軍圍城。只有這些。
但是相應地,少年也從未問過他的信息。謝擎深當然不能將身份暴露出來,向劉三夫婦介紹時也只是說自己姓謝,族中排行第六,建寧城破後和兄弟流落到這里。他還記得,在听到自己這樣說時,少年曾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挑起了一個譏諷般、微不察的弧度。
那一日,他應該沒有看清我的樣子吧。謝擎深每天都心懷忐忑、卻又自欺欺人地想。
「走吧。」他正在思緒亂飛,突然听見少年開口。
「你到底在看什麼?」一連數日都是如此,謝擎深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月兌口問道。
對于對方是否會解釋,其實他並沒有抱多少希望。但少年卻破天荒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看著他,眼中透著些狡黠,還有小小的驕傲︰「想知道?」
不想——一瞬間謝擎深很想有志氣地這麼回答,但最終還是向自己的好奇心做出了妥協。他點了點頭。
「不出十日,援軍必至。」少年的口氣平淡,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當真?!」謝擎深一下子驚得跳了起來。
「錢保的帥旗幾日來一直在朝著這邊移動,中軍則由原本分散的陣勢朝相反的方向逐漸集中。由此看來,他們是想抵御南下的軍隊、而能在這種時候派出大軍前來的,八成就是扈州鎮撫使孟克仁了。你看,」他手指向對面大營,「偃月之陣已成,對方應是相距不遠。真是惜,」聲音中帶出一抹蔑然,「若是規規矩矩地排開方陣還有點救,偃月陣麼……只能說是老天要讓他滅亡在這兒了。」
說起這些時,少年眼中閃爍著自信又自傲的光芒,仿佛自己只要輕輕拂下袖子,對面的大軍頃刻間就會灰飛煙滅。兩人相處這麼久,他還是第一次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
「那太好了!」謝擎深喜不自勝。他恨不得馬上跑回縣衙,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周遲與李孝炎。「若是滿城軍民知道了,定會十分歡欣……」
「別高興的太早。」少年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之前錢保只派出左翼與流民軍,是因為尚覺得時間足夠,想等著我們糧食耗盡,兵不血刃地拿下這里,盡能地降低自己嫡系軍隊的損失。畢竟在當今局勢下,錢糧與士兵才是根本,定國玉璽只是個有利的砝碼,絕不足以令他成為天下之主。但如今眼瞧著勤王之師即將抵達,就算是條癩皮狗,被逼急了也會跳過牆頭。看著吧,接下來的幾天他們不會再攻城了,但是……」
「最遲五日。湘川本軍的左右翼與所有流民軍,將會以北面城門為主要攻擊點,動四面圍攻!」
謝擎深悚然色變。錢保的左右翼與流民軍,加起來足有十二萬人。昨晚他剛看過送到李孝炎那里的統計,如今城中能作為軍士的青壯男子只剩下了一萬三千人。破損不堪的城關與將近十倍的人數差距,這……能守得住嗎?
等等。謝擎深強迫自己定下神來,看向對面的少年。包括援軍在內,一切都還是他一個人的設想,是否會真正生,誰也無法預知。或許,他的判斷……根本就是錯誤的呢?
「怎麼,不相信我的話?」少年一針見血地道破了他的心思。
「不,我只是……」謝擎深連忙辯解,卻被少年抬手打斷。
「不必再說。」他轉開臉去,嘴角帶著幾分譏諷,眼中的光芒卻一下子變得黯淡,整個人都陰郁了起來。「也對,一個來自鄉野之間的毛頭小子,信口胡謅了幾句,怎能讓人當真?」
那字里行間濃濃的自嘲感令謝擎深不自覺地感到愧疚。他想要補救,但如果只是單純地為剛才的懷疑道歉,恐怕依照對方的性子反倒會覺得他只是口頭說說,心里依舊沒有絲毫的信服,只能適得其反。
和這種又自傲又自卑的人說話很麻煩,但身為太子伴讀、能將性情急躁的周遲每日安撫得服服帖帖的謝擎深,又豈是一個普通人。「謝六愚鈍,請教平安賢弟。」他很快想到了辦法,站直身體,拱手深深一揖,「如若大軍當真動圍攻,我們又當如何應對?」
「你真想知道?」少年雖然還在氣頭上,但依舊瞥了他一眼。
「誠心誠意。」謝擎深說的也是實話。
听了他這句話,少年似乎終于滿意了起來,原本掛在臉上的悒郁神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謝兄不妨說說,」他渾不在意地靠在凝結了一層血漿的磚石上,「如果是你,要怎麼辦?」
「無他法,唯軍民齊同上陣,死戰而已。」謝擎深答。見少年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連忙道,「賢弟就別賣關子了,有何妙計,快說來听听。」
「也不是什麼妙計。說不定,比起謝兄的死戰到底,我的這個才更是個餿主意。」少年微微笑了起來,看著謝擎深的眼楮仿佛要透視到他內心深處,「謝兄,你敢賭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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