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目標一號。
無需許願靈出聲提醒,蔣凝秋一眼就認出了對方。前世,她曾經無數次看著這雙眼楮黯淡下來失去了神采,這兩片嘴唇沒了血色變得灰白,這顆頭顱離開了軀體,隱沒在黑色的布袋之內,最終或許在不知名的某處枯朽,腐爛,風化成灰。
那個在童謠當中被歌頌為賢相,卻在清晨時分被刺殺于帝都街頭的男人。
興芒城,建寧街道,勇烈侯府。這一切,都抵不過這個人活生生站在蔣凝秋面前,所帶來的震撼之萬一。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強烈,藍衫青年微微偏頭,黑白分明的眼楮看了過來。四目相對的剎那,蔣凝秋感覺到一股過電般的酥麻從腳底猛地升起,順著脊梁骨一路竄到頭頂。
兩輩子活了三十來年,她從來不相信一見鐘情,但現在卻突然覺得膝蓋有點疼。
「你便是這茶樓的東家?」一個傲慢的聲音傳入耳中,將蔣凝秋喚回了現實。她循聲望去,藍衫青年對面還站了一人,隱隱與其成相峙之勢,想來就是那所謂的「趙兄」。雖然也是一副文士打扮,衣衫做工與用料卻是不菲,顯然家境也更加殷實一些。此時,他正用一副居高臨下的挑剔目光打量著蔣凝秋。「竟然還是個姑娘,貴府上難道沒有主事的男人麼?」
蔣凝秋頓時就呵呵了。姑娘怎麼了,府上沒有成年男人怎麼了?哪條律法規定姑娘家不許開店了?少年,你遠行之前父母沒有告訴過你,在京城不要隨便看不起人嗎?
開門做生意,秉承的都是以和為貴。蔣凝秋自認也不是喜歡以勢壓人的性格,但這幾年下來,她卻真心覺得,有時候這架子還真得擺一擺,不然有的人就是不把你當回事。也不去回答那位趙兄的話,她徑自走到桌邊坐下,慢條斯理地道︰「路掌櫃,怎麼回事?」
路掌櫃正焦頭爛額著,見東家到場頓時如釋重負,連忙擠到跟前來,將沖突的原委大致說了一遍。
事情說起來也簡單。春闈將近,自各地前來趕考的士子都匯集在建寧城內。這茶樓地段好,裝潢得又別致風雅,便整日聚了一群人在此吟風弄月。今日不知是誰提了個頭,說是要以詩做賭,各自出題吟詩,由旁人評判優劣,輸者要將事先商量好數目的銀錢交給對方。
提議一出,眾人紛紛叫好。雖說大殷朝律明令禁賭,但這種斗詩贏錢的風氣卻是自前朝就流傳了下來,向來被視為士子之間的風流雅事。于是各自摩拳擦掌,指望著自己能夠月兌穎而出,名利雙收。
幾輪下來,不斷有人興致勃勃地加入,也不斷有人黯然退出。始終屹立于場上,賺走了不少人回鄉盤纏的,便是這位姓趙名方玉的仁兄。趙方玉每次都將數目定得極大,自然引得不少人上鉤,怎奈他當真有幾分真才實學,次次勝出,便越志得意滿起來。最後,竟是放下狂言,說今日此地,無人能從他手中贏走一分錢去。
而那個名叫武雲起的藍衫青年,便是在此時出現的。
一上來,便以一首簡單的詠春絕句,給趙方玉結結實實來了個下馬威。此後十首詩,十個題,趙方玉竟是再沒能贏下一局,賺來的銀錢也盡數歸了對方。
斗詩最刺激的便是看高手過招,趙方玉先前贏得太多,眾人雖然佩服他飽讀詩書,卻又都不喜他那高高在上的傲慢態度。如今見他連番吃癟,便有人忍不住便為武雲起出聲叫好。這一喝彩,卻是正觸了趙方玉的霉頭,指責眾人分明想要報復他,故此評判不公。被他如此污蔑,看客們自然也不服氣,雙方便吵鬧起來。最後,竟是將路掌櫃找了過來,硬是要他做個公斷。
蔣凝秋听過來龍去脈,心中只一個感想︰這姓趙的,情商還真不是一般的低。將來要是真入了官場,也是個分分鐘被教做人的命。
理清了前因後果,她也大概有了個頭緒,思忖片刻開口道︰「客人們之間的言語爭執,小店本不該管。我才疏學淺,只怕為各位胡亂判了高低,也沒有人會服氣。只是我有一事不解,這斗詩的主旨應是以文會友,賭錢只不過是添個彩頭,若是為此斤斤計較,豈不是本末倒置了?」
趙方玉也不是傻子,听出蔣凝秋話里針對的是自己,頓時就有些惱怒︰「誰說是銀錢的事了?我說的是……」
「況且還有一事,望各位仔細掂量。」蔣凝秋听也不听,張口打斷趙方玉的話,「京城不比他處,天子腳下,一舉一動皆上達聖听。會試三年一次,諸位既然都盼望著一朝高中,春風得意,此時便更應該愛惜羽毛,謹慎行事。言盡于此,各位都是聰明人,想必是明白其中關節的。」
說罷,她也不去看眾書生的神色各異,徑自從桌上翻開一個倒扣的杯子,給自己沏了杯茶。
趙方玉听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想反駁心中又有些沒底,表面上卻還在嘴硬︰「危言聳听!你說是便是了?」
「我與趙公子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何必騙你。」蔣凝秋做足了悠閑的勁兒,頭也不抬,慢悠悠地撇著茶上的浮沫。
「……哼!」趙方玉氣得七竅生煙,偏生又無從作,最終只得狠狠瞪了蔣凝秋一眼,悻悻然離開了。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眾人紛紛散去。蔣凝秋見狀暗自松了口氣,剛低頭抿了口茶,眼角余光卻見到一抹藍色在自己對面坐下,頓時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兄台你坐遠點好嗎?我還沒做好和你進一步了解的準備啊!
「武……武公子還有何指教嗎?」蔣凝秋僵硬地轉過臉來,笑得很不自然,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武雲起臉上掃來掃去。
估計這功德許願機也是個外貌協會的,不然怎麼這幾個排名靠前的目標,長得盡是一個賽一個的漂亮。
她在夢中見過的此人已是豐神俊朗,光陰倒退二十年,武雲起身上雖然少了那份歷經滄桑後的積澱,卻越凸顯出了造物主對他的青睞眷顧。五官精致卻絕不女氣,臉頰稜角雖不明顯,側面到下頜的弧度卻極完美。最出眾的便是那雙眼楮,形似桃花,眼尾上挑得恰到好處,再多一分便失之嫵媚,眼中波光流轉,攝人心魄。明明是最風流的面相,卻偏生帶了一副淡漠禁欲的神情,兩種截然矛盾的特質竟然在同一人的身上達成了完美的統一。
「不敢。還要多謝店家替我解圍。」被蔣凝秋近乎失禮地打量著容貌,武雲起卻不以為忤,「雖說只是借了春闈的威風令眾士子投鼠忌器,但畢竟是達到了效果。」
蔣凝秋剛從面前的美色中回過神來,聞言不禁笑容一滯。心道你這哪是來謝我,分明是來損我打馬虎眼把人嚇走了吧!
「那……若是我不出面,那位趙公子執意要辯個高低優劣,武公子又要如何收場?」她有些不服氣地問。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論文采他原本便與我不相上下,旁人如何評判,都是合理。眾人被他壓制得久了,又不滿于他盛氣凌人,心中若是微微偏向我些,也屬正常。他要較真便隨他去,左右與人爭執的不是我,哪怕當真惹出風波,也算不到我的頭上。」武雲起一派坦然。
你還真是玩得一手好明哲保身啊!這是要故意用對方的素質低下來反襯你的高風亮節嗎?蔣凝秋只覺得他句句都是槽點︰「這麼說,你是承認那些人評判時有所傾向了?」
「那是他們的事情。」武雲起也翻了一個杯子,為自己沏了茶,「與我無關。」
……腦補你是為了給他們出氣並拿回銀子的我,實在是太天真了。
「你究竟是為什麼要攙和進斗詩里面來的?」蔣凝秋無力地問。
「為了確認一件事。」
蔣凝秋一愣。還沒等她問究竟是什麼事,武雲起卻突然抬起頭來,墨玉般的眸子緊盯著她︰「太子與謝少卿近來好?」
「他們當然好……」蔣凝秋下意識回答,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你套我話!」
「看來勇烈侯府與東宮交好的傳聞,是真的了。」武雲起對她的怒氣視而不見,悠閑地啜了口茶。
事情都串到一起,蔣凝秋總算是明白了。面前這家伙根本就是有備而來,特地撩撥起趙方玉的脾氣引沖突,鬧大了扯到路掌櫃處,進而釣出背後東家的自己——從一開始就是有預謀的!
虧得她剛才還在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洋洋得意,連上鉤了都渾然不知。
再看對面這位淡定自若、仿佛事不關己的仁兄,蔣凝秋只覺得武雲起背後長出了一條大狐狸尾巴,沖著自己耀武揚威地擺啊擺。她不甘心地磨著後槽牙,心里忍不住月復誹,二十年後的你明明周身縈繞著為國捐軀的正直氣場,年輕時怎能如此奸詐狡猾!
不過雖然事已至此,她還是想再垂死掙扎一下︰「你就不怕我隨口糊弄你?」
「得了本人親口證實,消息才能稱作信。蔣姑娘若是存心誆騙我,反應定然大不相同。」
「……那現在消息都得到了,你也不用再在這茶樓里呆著了吧!」
「這桌是我坐的,這壺銀尖是我點的,我請蔣姑娘喝了杯茶,卻換回了一句逐客令。」修長的手指輕叩著桌面,武雲起揚眉看向她,話里話外將自己說得好不無辜。
蔣凝秋悲憤地望著面前喝了一半的杯子。叫你擺譜!
「難不成蔣姑娘想要店大欺客,強行將我趕出去?」武雲起再補刀。
蔣凝秋落荒而逃。
望著停在茶樓外的馬車緩緩離去,藍衫青年收回了投向窗外的視線。他舉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
目前,一切順利。
馬車里。
蔣知秋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坐在對面、黑著臉殺氣騰騰的阿姐,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團,將臉擋在倒拿著的《中論》後面〔注〕。
「嘖。」許願靈又跑出來說風涼話,「本來以為你這幾年來有所長進,但今天一看,還是當初的水平。」
「能讓我清靜一會兒嗎?」蔣凝秋惡狠狠地問。
「你要是能拿出對付趙方玉時的七成能耐反擊,都不至于落到這種程度。」許願靈卻偏不讓她如願,「你不覺得你對目標一號的一言一行都有些反應過度,以至于自亂了陣腳嗎?」
「……你也知道他是目標一號!要是個路人甲我哪兒至于這樣!」
人工智能接下來的言卻讓蔣凝秋恍然怔住。
「我在想一個問題。究竟是因為他是目標一號,所以你才對他格外敏感和注意,還是因為你對他格外敏感注意,他才被功德許願機選定為了目標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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