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禮部衙門。
「文采斐然,妙筆生花,好,好!」國子監祭酒肖德遠手持一張考卷,讀到興處,忍不住擊節稱嘆。提起筆來在卷子的左上角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他抬起頭看了看指示時間的漏壺,端起濃茶喝了一口,借以提神。
上個月會試放榜,共有一百五十六名舉子考中。昨晚殿試剛剛結束,今日連同他在內的九名閱卷官便集中在這間屋子內,力求將卷子審閱完畢,明早呈交于永昌帝。後天清晨,即是張貼金榜之時。
肖德遠是總閱卷官,皇帝此次又欽點他代替自己定下頭名與甲等,故此其余八人審閱過的卷子最終都會送到他這里。身為當世鴻儒,他最喜歡的就是掘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俊才,此番得了這個差事,簡直是正中下懷。
今年的學生都不錯,說不定能出幾個國之棟梁,我大殷的將來有望……肖德遠看著桌邊堆著的厚厚一疊試卷,思及此處,忍不住老懷大慰。他正在恍然出神,忽然听見外間傳來議論的聲音,隨後便看到門上映出一個影子,低聲道︰「肖祭酒,這兒有篇卷子,我等拿捏不準。否請公前來一觀?」
拿捏不準?肖德遠有些疑惑,應聲走了出來,只見幾名閱卷官站在一處,對一張卷子指指點點。見他出現,眾人紛紛見禮,並讓出路來。
肖德遠拿起卷子。才看了個開頭,他便臉色微變,瞬間明白了同僚們的顧忌。心中也不禁一沉,暗道︰還是出現了。
殿試出題,歷來由禮部挑出八個備選的,再交由皇帝圈定。是這次科舉,對于呈上來的奏折,永昌帝竟是看都沒看,直接便定下了議題——邊鎮。
皇帝如此不假思索,顯然是心中早有計量。這題目一出,眾臣就越模不透皇帝的心思了。說起邊鎮,必然要提到鎮撫使;而提到鎮撫使,自然就無法忽視七年前的那場動亂的罪魁禍首們,李敬先,錢保,趙之問,還有……陳國禎。
前三人已經得到了應有的下場,但最後一個……難道聖上打算向西北用兵了?這七年來皇帝做出的各種決策,眾人都看在眼里,實在是找不出半分備戰的意圖,與朔方也向來是一團和氣。那麼在此時拋出邊鎮這個問題,還不是讓大臣們上書議論,而是作為殿試的題目,讓那些初出茅廬的士子們回答,這又是什麼意思?
不單大臣們驚疑不定,拿到這試題的舉子們也是戰戰兢兢,不知該從哪個方面作答。最終,大多數考生都只是旁征博引,歷數建立邊鎮的必要性,與數百年來的建樹,再贊頌一下皇帝的聖明;有少數人提到了鎮撫使這個敏感問題,但也都十分隱晦,並且表明要小心安撫邊鎮,一點點進行改變,以免再現當年的「李逆之亂」。
但這篇考卷不同。作者用極其激烈的口吻批判了鎮撫使獨攬當地軍政,朝廷無法令行禁止的重大弊端,並且十分強硬地主張削除藩鎮,令權力重歸中央之手,必要的時候甚至應不惜動用武力。文章詞鋒犀利,筆調老辣,分析絲絲入扣,鞭闢入里;洋洋灑灑,竟是無一處煩言贅語,堪稱字字珠璣。本該是上品中的上品,是……
若說院、鄉、會三試考校的是文采學識,那麼殿試卻又多了一樣,便是揣摩聖心。
這卷子一拿到手,閱卷官們就陷入了矛盾之中。評定高了,擔心聖上龍顏不悅;評定低了,又覺得實在是埋沒了人才。兩相爭執不下,最終只得請出肖德遠定奪。
被八雙眼楮齊齊盯著,肖祭酒也犯了難。不考慮任何外界因素,他是極欣賞作出這篇文章之人的,但倘若皇帝的本意,只不過是想要鞏固自己繼續對邊鎮懷柔的決心,那麼將此人推到最前面,說不定反倒是害了對方。他在原地來回踱了幾圈,終于嘆了口氣。
「本是狀元之才,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初入官場便如此鋒芒畢露,將來必定要吃大虧。還是先磨磨他的銳氣罷。」
說罷,他自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支筆,在卷子上畫了個圈,旁邊點了三個點。
「一甲……探花。」
四月二十四日,殿試放榜。
一大清早,建寧城的百姓們便齊齊聚在街頭,向著皇宮的方向翹首以盼,等待著傳臚唱名過後,金榜張貼,眾進士在狀元的帶領下游街慶賀的熱鬧情景。
圍觀進士游街,這已經是京城人民三年一度的必備娛。與會試時男兒們渴望鯉躍龍門、一步登天的狂熱不同,今天出現在街邊的多了不少姑娘家。奔放些的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人群里,害羞些的就躲進停在路邊的馬車上,還有那矜持些的,便提前在街道兩旁的茶館酒樓里訂了位置,居高臨下,一覽無余。
能中進士的,那都是大殷朝萬里挑一的俊才,其中不乏能者,將來或在六部九寺擔任要職,或掌握一方生殺大權。登科僅是入仕的第一步,趁著此時挑個周正體面的來做東床快婿,豈不是一樁雙贏的美事?
「當——當——」銅鑼聲在遠處響起,人群有片刻的安靜,但很快變得更加騷動。面東而望,只見一列隊伍自皇城毓德門而出,沿著天門大街緩緩而來。八名儀仗官在前方鳴鑼開道,其後,百余名新科進士按三甲分出順序,騎著高頭大馬,在狀元的帶領下,接受兩旁眾人或艷羨或傾慕的視線洗禮。
進士們的心里也和明鏡似的。一朝高中,雖不敢說立刻飛黃騰達,自己的身價地位,卻已與過往有了天壤之別。若是此時能夠有幸被哪家的姑娘青眼相加,這「洞房花燭,金榜題名」,人生的兩大快事便都湊齊了。于是那已有家室的還罷,年輕些的盡是個個昂首挺胸,恨不得將自己光輝美好的一面完全展露出來。
當然,最受注目的,當然還是走在最前列的三鼎甲。有那跑去搶先看了金榜的好事者,此時已將三人的名姓在人群中悄悄傳播開來——
狀元趙方玉,榜眼宋煥生,探花武雲起。絕大多數相看者的目光,也都集中在這三人的身上,指指點點,品頭論足。
那狀元,相貌倒也出眾,只惜太過倨傲,鼻孔朝天,從眼角看人,將來入了仕途若是不將這番氣焰收斂收斂,只怕要狠狠跌跤。那榜眼,生得一般,看面相已過而立之年,只怕早已婚娶,現在連孩子都會寫字了。唯有那探花郎,身若青松面似冠玉,神情沉靜不亢不卑,當真稱得上是才貌兼備,無雙俊朗!
他這一路走來,也不知要悄然俘獲多少姑娘家的芳心。上一個有此殊榮的,還是那鴻臚寺的謝少卿。謝家的門第高得連一般的官宦之家都不敢奢望,論現實,哪比得過近在眼前的探花郎?這名叫武雲起的後生當初高中會試頭名已經名噪一時,來日進了官場,未必會比那趾高氣昂的狀元差什麼!
「探花郎,這是我家姑娘給你的!」隊伍緩緩行進,路邊突然傳來一聲喊。眾人循聲看去,卻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女子,雖一身丫鬟裝扮,衣料飾物已然不菲,顯然出自大戶人家。她笑盈盈地瞧著馬上的青年,揚起手,將一個小巧的物事用力丟了出去。
武雲起一怔,下意識伸手去接。入手一看,卻是個精致的香囊,下方繡著「葉如昔」三個娟麗的小字。
戶部尚書葉沉濤之女……腦海中一連串信息飛快掠過,直到周圍揚起起哄的聲浪,武雲起才恍然回神。看著手中這女兒家的東西,他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它所代表的意義,不禁大為尷尬起來。
說起這丟香囊,其實也算是進士游街時的保留節目。大殷朝的女子向來大膽開放,敢于追求情愛,自古早起,便有向心儀的男子贈送香囊荷包以表心意的風俗。若是姑娘家看中了哪位年輕俊才,又羞于當眾說出口,便將繡著自己姓名的香囊丟向對方;如果男方也有喜結連理的意願,事後便按圖索驥,拜訪上門。每次進士游街,這樣的場景都會上演那麼幾出,倒也成就了不少佳話。
按照不成文的規矩,若是哪位進士被先丟了香囊,便是已有主的意思,其他人只能另覓目標。是偶爾踫上太過優秀的後生,也不免會有好幾家爭相拋出香囊,以運氣定姻緣。這葉小姐一出手,純看客們還只是出善意的哄笑,其他已經意動的姑娘們卻是暗地里絞緊了帕子,後悔自己就矜持了這麼一小會兒,便錯失了良機。
那怎麼辦?爭!看看誰的女紅功夫更出色,誰的字兒更清秀,誰的名兒更好听!
「探花郎,看這邊!」
「探花郎,接著!」
「探花郎……」
姑娘們的戰斗就此拉開,想必數日後,又要成為建寧街頭巷尾的一項趣聞。旁觀者們看得津津有味,卻苦了無端成為被爭奪對象的武雲起。眼見著香囊左一個右一個被拋了過來,饒是他向來處變不驚,也不曾經歷過如此陣仗,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面上難得地浮現出幾分窘迫之色,連耳朵都微微紅了起來。
這副神情,被某個身處茶館三樓的人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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