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懷婉,富州豐城人。永昌六年在長姊康王妃的牽線下入宮,封為鄭嬪。九年,因生下皇子而晉升為妃,十二年再加「惠」字封號。
周遼生于永昌九年六月十三,而六月初六,便是皇後謝氏仙逝之日。
都說三歲的孩子懵懂無知,但周遲卻記得清清楚楚。听到那個女人生了兒子的消息時,他那原本「茶飯不思,哀毀過甚」的父皇瞬間喜形于色,頭也不回地趕去了娉婷宮,從此便再未來到母後棺木前看過一眼。
這些事他只埋在心底,連對謝擎深都不曾說過。旁人只道帝後鶼鰈情深,鳳位空懸近二十年未曾再立,他卻是早早看清了其下的虛偽。興芒城中抱著牌位哭泣嘮叨的男人,有幾分是真心,有幾分是做給謝家看的,他已懶得分辨。
而這個女人……周遲垂下眼簾,掩飾住眼底的鄙夷厭惡。如果是憑真本事在宮內外博得賢名,進而為兒子搭橋鋪路,他或許還會高看對方一眼。看她做了什麼?大張旗鼓地宣揚對母後的緬懷之思,「學習」母後的言行舉止,欺他年幼,一面想取代母後在他心中的地位,一面又在暗地里下毒手,妄圖加害他的性命!
他母後當年那般絕代風華,雍容氣度,只有長陽謝氏才能教得出如此優秀的女兒,豈是旁人能夠輕易學去的?真是笑話!
眾人向永昌帝見過禮後,各自歸位。內廷總管馬懷恩走上前來,尖聲道︰「聖上有旨,宣新科進士入殿覲見!」
號令一級級傳了下去,早已在偏殿等了許久的進士們都是一振。于是紛紛抖擻精神,只待自己的名字被念到,便緊跟著前面的人走出去,按三甲的次序站在隊列里。
周遲百無聊賴地听著。他原本就覺得這些進士大都趨炎附勢,投機鑽營,對恩榮宴便少了很多期待,再加上看見鄭惠妃,更是被大大敗壞了心情。目光在眾人身上粗略一掃,本是無心,卻冷不防有一人悄然抬起眼來,竟是毫不畏懼地對上了他的視線。
這就是那引得京城無數女子競相投擲香囊的武探花?周遲心中忽然生出了幾分興致,覺得這恩榮宴似乎也沒有那麼乏味了。
此人是會試頭名,又高中鼎甲,若是事先投在了誰的門下,定是要大肆鼓吹一番對方的「栽培之恩」的,自己似乎並未听到過類似的消息。說起來那狀元好像也不曾向任何人遞過拜帖,不過看那副趾高氣昂的架勢……倒也是情有原的了。嘴角勾起一抹輕笑,周遲將頭微微偏向謝擎深的方向,輕聲道︰「此番科舉,倒也有還能看得入眼的。」
話說出口半晌听不到回應,周遲有些疑惑地轉過眼去,卻見謝擎深也望著新科進士們,神情不知為何有些怔然。察覺到周遲的注視,青年驀地回神,竟是避開了他目光中的詢問,掩飾性地垂下眼簾。
周遲的眉毛揚了起來。卻沒有細問,只是復又看向殿中。
永昌帝坐在龍椅上,看著御階下面站成幾排的進士們,揚聲道︰「我大殷人才輩出,朕看在眼里,甚是自豪快慰。爾等皆是棟梁之才,往後為官,更要兢兢業業,莫辜負了滿腔才學。」
皇帝的勉勵,向來要由狀元作為代表答謝的。趙方玉上前一步,拱手拜道︰「陛下之言,斷不敢忘。我等定當忠于國事,報效皇恩!」
永昌帝和顏悅色地點了點頭︰「你便是殿試狀元,會試第二名的趙方玉?」
皇帝居然記得自己的名字,趙方玉喜不自勝,拱手再拜,大聲道︰「學生……不,微臣正是趙方玉!」
任命的詔書還未下,他現在便自稱「微臣」,實際上是逾越了。但永昌帝此時心情好,也不以為忤,頷首笑道︰「好,果然是年輕有為!」
「微臣慚愧,謝陛下褒獎!」趙方玉忙拜謝。
永昌帝一擺手,自有內侍上前來,將眾人引至各自的位置。趙方玉隨著人群轉過身去,看著前方青年的背影,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幾分自鳴得意。
自從那一日賭詩落了下風,他便將武雲起看作了自己的大敵。會試時落後一名已是奇恥大辱,好不容易在殿試中一舉奪魁得以雪恥,卻沒想到對方竟是在游街時狠狠出了把風頭,又氣得他這幾天食不下咽寢不安眠。
但現在趙方玉卻又覺得無所謂了。會試頭名又能如何?出了風頭又能如何?他武雲起再厲害也就是個探花,哪里比得過自己這被皇帝金口玉言夸獎了的狀元!
按照舊例,三鼎甲是要直接進入擷英館為官的。他是六品修撰,武雲起卻只是七品編修,位列自己之下。起點已經如此,他以後就要時時壓著武雲起一頭,讓對方永遠翻不了身!
眾人都落座後,恩榮宴便正式開始。侍女往來穿梭,美味佳肴如流水般送上,屏風後面的伎奏起絲竹管弦,裊裊之音繞梁,數名曼妙女子翩翩起舞。大臣們對此都是司空見慣,此時已開始與身邊人低聲談笑;新科進士們頭一次經歷這等陣仗,起初還十分拘謹,後來大多也放松了下來。
輕歌曼舞,珍饈玉饌,又有愛妃在側,酒過三巡,永昌帝的興致也漸漸高了起來。示意舞女們退下,他環視四周道︰「值此良辰嘉景,眾卿何不吟詩作賦,以助酒興?」
百官聞言紛紛應和道好。魏晨安站起身來,拱手道︰「陛下,此番即是恩榮宴,不妨就請各位新科進士們先來如何?至于這詩題,依臣之見,便犬盛世’二字。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永昌帝笑道︰「丞相所言有理。趙方玉,便從你這狀元開始吧!」
「微臣遵旨!」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露臉的機會,趙方玉在緊張的同時也略有些興奮,連忙起身答道。他畢竟也是飽讀詩書,略一思忖便已心中有數,上前一步,朗聲誦道︰
「盛世還生瑞世人,東風屈指歲華新。
祥煙不斷千山曉,愛日無邊萬國春。
鳴玉珥貂扶紫極,櫜弓偃革轉洪鈞。
我民非敢私為壽,永作堂堂社稷臣!」注
「好,好,好!好一個‘永作堂堂社稷臣’!」永昌帝听罷不禁龍顏大悅,「來人,賞珍珠一斛!」
「謝陛下!」沒想到還有額外賞賜,趙方玉喜出望外,連忙謝恩,坐下時又不忘炫耀地看了武雲起一眼。
榜眼宋煥生隨即跟上。他顯然剛剛已打好了月復稿,也是張口就來︰
「人心聚神州,秀麗煙霞勝十洲。
細柳高來齊拂岸,飛島時下傍輕舟。
風搖碧浪藏魚窟,園時朱櫻滿樹頭。
歌唱新聲雙揭調,花前別是一般流。
揎衫整羽揩金鏃,圓月開弓射白鷗。
雲與山連恆為白,春生夏長莫知秋。
三天得路迷仙府,百闢盈衢從冕旒。
務本含靈皆自化,和平盛世縱遨游!」注
「好詩!」永昌帝贊道,「也賞!」
宋煥生連忙也謝恩。
他甫一坐下,武雲起便站起了身。
青年似是有些不勝酒力,白玉般的臉頰上泛起薄紅,神情也顯得有些慵懶。開口還未吟詩,先已告罪︰「御酒瓊漿玉釀,學生只不過淺酌了兩口,便已微醺。現下思緒混亂,恐怕比不上狀元與榜眼之萬一,望陛下恕罪。」
永昌帝將他細細打量了一番,調侃道︰「你便是武雲起?朕雖在宮中,卻也已听見你的大名了。若不是膝下沒有適齡的公主,朕還真想招你做個駙馬呢!」
武雲起拜道︰「學生惶恐。獻丑了。」說著直起身來,目光在殿內極快地掃了一圈,雙唇輕啟,念道︰
「旱曦當空歲不熟,炊甑飛塵煮薄粥;翁媼饑雷常轉月復,大兒嗷嗷小兒哭。
愁死來死此何時,縣道賦不遺毫釐;科胥督欠烈星火,詬言我已遭榜笞。
壯丁偷身出走避,病婦抱子訴下淚;掉頭不恤爾有無,多寡但照帖中字。
盤雞豈能供大嚼?杯酒安足直一醉?瀝血祈哀容貸納,拍案邀需仍痛詈。
百請幸听去須臾,沖夜捶門誰叫呼?後胥復持朱書急急符,預借明年一年租。」注
他不急不緩的聲音飄蕩在空中,卻是如同向眾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般,霎時間將滿室和喜慶的氣氛破壞得干干淨淨。
永昌帝早在听見第一句時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待到武雲起將整首詩念畢,神色已是極為難看。昭明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群臣紛紛屏息凝神,連大口喘氣都不敢,生怕皇帝下一刻便雷霆震怒,要這冒冒失失的小子血濺宮廷。
氣氛已是緊繃到了極致,武雲起卻依舊神色平靜,凜然無懼。頂著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他越眾而出來到大殿中央,一掀下擺雙膝跪地,朗聲道︰「學生在會試結束後曾去西南游歷,見豐、厲兩州受春旱所困,百姓食不果月復,餓殍遍野。然當地官員卻為粉飾太平,團團勾結,隱瞞旱情不報,又強征賦稅,令民生雪上加霜。詩中所言乃學生親眼所見,句句屬實,此處更有當地村長、里正等人的畫押口述,足以佐證。」說著,他從袖中抽出一疊紙來,雙手高舉奉上,「請陛下明察!」
此舉一出,滿座嘩然。眾人面面相覷,眼中俱是驚疑不定。
這探花郎,分明是有備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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