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喜氣洋洋的恩榮宴,因為突然鬧了這麼一出,氣氛瞬間急轉直下。一時間殿內靜得幾乎能听見風聲,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翻閱著證詞的皇帝身上。
「哼!」看過所有的證據,永昌帝的臉色已是完全陰沉了下來,將那疊紙向案上重重一摔,「這些逆臣,竟敢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吳瑾何在?」
吏部尚書吳瑾連忙出列︰「臣在。」
「著你去查辦此事,一經證實,所有涉及其內的官員立刻革職,留待大理寺候審。還有葉沉濤,」永昌帝說著,又看向戶部尚書,「著令西南各地的公倉,就近將錢糧撥去賑災。你二人就此事列個章程,各寫一封奏折,明日呈給朕看。」
「臣領旨!」葉沉濤也站出來,與吳瑾一同領旨。
永昌帝這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依舊跪在階下的青年。「武雲起,」他意味深長地念著對方的名字,「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學生自知人微言輕,恩榮宴後恐怕再難以得見天顏,但救濟災民之事刻不容緩,只能出此下策,借著酒勁斗膽上書。」武雲起鎮定對答,向皇帝深深一揖,「敗壞了陛下的雅興,請降罪。」
「你是為民請命,何罪之有?」永昌帝淡淡道,「起來罷。」
話雖這麼說,但在場眾人都看得出來,被這件事一攪合,皇帝明顯心情差了不少。也沒興趣再听其余的進士們作詩,他擺了擺手,下令坊繼續獻上歌舞。
「伯襄,你看那魏老匹夫灰頭土臉的樣子。」周遲嘴唇微微翕動,語氣中帶著幾分譏誚,「這下子他是大大地丟了面子。」
謝擎深聞言看去,頓時明了。魏晨安為了拍皇帝的馬屁,提議以盛世為題,暗示進士們歌功頌德,哪里料到竟會橫生枝節。武雲起呈上的那一疊陳訴,不就是對這歌頌盛世太平之辭活生生的諷刺?
「老匹夫與那些失去了表現機會的進士,指不定要怎麼記恨這探花郎呢。」周遲輕笑,「想不到,今年竟有此等人物,也不知他究竟是精明還是愚笨。」
謝擎深斂去眼中異樣神色,低聲道︰「此人一心為公,不惜賭上了自己的前途,堪稱義舉。」
「義舉是義舉,」周遲唇角微勾,帶了幾絲諷意,「只惜好心未必好報。」
到了這個份上,恩榮宴再進行下去,已經是有了幾分打腫了臉充胖子、強顏歡笑的意味。百官當中有人開始坐立難安,永昌帝似乎也是同感,于是待一曲奏罷,便命舞姬們退下,由馬懷恩拿了一個金角朱漆的匣子,放在桌案上。
眾人見狀,都立刻提起了精神,心道今日的重頭戲終于要來了。這匣子中所裝之物不是別的,正是今年一百五十六名新科進士的任命詔書。
進士們再度來到大殿中央,懷著激動又忐忑的心情,按照名次順序跪下。只待上面讀了自己的名字與官職,謝恩後接過詔書,便算是正式入了仕途。
匣子打開,永昌帝卻是從里面先拿了一個出來,隨後向馬懷恩道︰「宣吧。」
馬懷恩展開一封詔書,念道︰「狀元趙方玉,授擷英館修撰,欽此!」
「微臣接旨,謝陛下!」雖然已經知道了結果,但真正將詔書握在手中時,趙方玉心里的石頭才真正落了地。極力遮掩住自己面上的自得,他悄然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榜眼宋煥生,授擷英館編修,欽此!」
「微臣領旨謝恩!」宋煥生也領了詔書,喜滋滋地下去了。
馬懷恩頓了一頓,小心地看了一眼永昌帝,這才從匣子中又拿出一封詔書,展開,念道︰「二甲頭名王叔英,授擷英館庶吉士,欽此!」
二甲?
微小的騷動在席間蕩漾開去。百官面面相覷,最終不約而同地都將目光集中在了跪著的探花郎身上。
周遲斂去了看好戲的表情。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一瞬飄到皇帝身上,又很快收了回來。
一封封詔書陸續被了下去,二甲,三甲。最終,御階之下,獨剩了武雲起一人。
「卿既然掛念著西南的百姓,那朕便成人之美,送你去當地造福一方。」永昌帝把玩著手中的任命詔書,聲音中听不出喜怒,「這些證詞是從哪兒來的,朕便任命你為哪里的縣令。三日後,自己去吏部領新的詔書吧。」
一方知縣,是三甲進士才會領的官職。
肖德遠坐在人群里,看著跪在原地,脊背依舊挺得筆直的青年,心中暗暗嘆了口氣。這個結果,也算是在他的預料之中了。前腳听著歌頌盛世,後腳就被人將民生艱難的證據甩到了臉上,皇帝心中不意也是理所當然的,就是這公報私仇的手段顯得小家子氣了點。
況且,就算武雲起為民請命,行的是正直忠義之舉,但他畢竟是挑了一個最不恰當的時間,以一個最不恰當的方式提了出來。果然還是太年輕了,官場不是單憑著一腔志氣就能闖蕩的地方,貿然行事,只會被踫得頭破血流,心灰意冷。若是永昌帝再睚眥必報一些,給他扣一個大不敬的帽子,直接革了他的功名,都沒人會站出來說情。
四下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在身上,竊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探究者亦有之。武雲起垂著眼簾,將所有情緒都收攏在眼底,教人無法一看究竟。他俯首叩地,平靜道︰
「臣,叩謝皇恩。」
蔣凝秋得到武雲起被外放的消息,已是恩榮宴四日之後。消息的來源不是別人,正是游街那天率先扔出香囊的葉家大小姐,葉如昔。
當年太師李孝炎在朝為丞相時,曾對葉沉濤有提拔知遇之恩,算起來也能稱作是他的半個老師。葉沉濤在地方為官數年,累任至滄州知州,永昌二十二年因政績突出而被征調回京,升任戶部尚書。既然回到京城做官,自然要有個地方住,永昌帝在這方面還算大方厚道,揮手便賞了葉家一套宅子,恰是在勇烈侯府旁邊。
因為李孝炎的關系,葉沉濤自然是毫不猶豫地站在太子這一邊。兩家處于同一陣線,又是鄰里,走動也就頻繁了起來。特別是大長公主後來因為身體欠佳、前往南方長期療養,蔣凝秋年紀還小有時候壓不住人,蔣府的很多事情都是葉夫人幫襯著的。
「那探花郎,惜了。原本便是個寒門出身,此番又得罪聖上,只怕將來在仕途上不好走了。」葉如昔將從父親那里听到的來龍去脈向蔣凝秋學了一遍,末了如此評價道。她比蔣凝秋大了將近一歲,生得身形窈窕面目姣好,活月兌月兌一個美人胚子。此時正拿著昨日才繡的新圖樣,左擺弄右擺弄,喜滋滋地欣賞著自己的成果。
蔣凝秋雖然幾天前還打翻過一次醋瓶子,但听見她這副仿佛說「菜上有蒼蠅惜了」的口吻,心中不知怎的反倒有些微妙起來,試探著問︰「你……不是還向他丟香囊了嗎?」
葉如昔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禁失笑︰「我雖然欣賞那武公子才貌雙全,卻遠遠沒到了一見傾心的地步。便是沒有恩榮宴上這一出,憑他的家世,也不是能輕易就下決斷的。如今已知他心性太過耿直,行事也略冒失,不是相配的良人,自然就不做考慮了。」
蔣凝秋目瞪口呆。這朝代的民風開放真不是蓋的,目標一號,你在不知道的時候被人甩了啊!
葉如昔看見她這副呆愣愣的樣子,「噗嗤」笑出聲來︰「你呀,都到了這個年紀了,別再整天顧著那茶樓田莊的,偶爾也要了解一下這些事兒才好。我不妨告訴你,官至京中三品,出身公侯門閥,與你我家世相仿的,丟香囊大多只是湊熱鬧,其實並做不得真。」
我以為你們當街把定情信物都扔出去了,結果卻告訴我只是在湊熱鬧?你tm在逗我!蔣凝秋再一次深刻感受到了自己與普通貴族小姐的思維代溝。「為什麼?」
她自己覺得沒問什麼特別的,葉如昔卻似乎是有些害羞了,只是笑,卻不肯回答。蔣凝秋見狀更加郁悶了,剛剛跟我淡定論證武雲起並非良人的,不也是你麼?
「在聊什麼呢?」
葉夫人楊氏出現在門口,身後帶了兩名小丫鬟,手里各捧著一個盤子,里面裝著各式精致的糕點。「凝秋,來,趁熱吃。」她熱情地招呼蔣凝秋。
「多謝伯母。」葉府的點心師傅深藏不露,當年蔣凝秋一不小心就給人留下了吃貨的印象,直到如今想起來依舊覺得十分汗顏。
葉如昔拉著母親坐下,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葉夫人听罷看著蔣凝秋笑了起來︰「原來是這個。如昔說得對,你也該是了解了解這些事兒的時候了。」
我只是好奇,絕對沒有談婚論嫁的意思,真的。蔣凝秋尷尬地笑了笑︰「伯母請講。」
「其實說起來倒也簡單。」葉夫人在桌邊坐下,「這男人吶,臉皮薄,心思重,自命清高,偏生又自尊脆弱,尤其是這些寒門出身的,更是如此。若是娶了個家世好過自己的女子,便覺得處處被對方壓了一頭,里外都直不起腰來。照理說都成了一家人,同朝為官,岳丈自然要照拂女婿一二;他們又覺得這提攜收得燙手,生怕旁人覺得自己只會靠著女人吃軟飯。一來二去,哪怕原本還有著情分的,久而久之,也都消磨成了敬畏和疏遠。所以這婚姻嫁娶講究門當戶對,不是說說就算的。」
蔣凝秋啞然。世家對寒門的偏見不少,這一點她早已有所耳聞,是從平素親近的長輩嘴里听到這種話,還是有些刷新她的認知。她不否認寒門中會出現古代版的極品鳳凰男,但要是因此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似乎也太偏頗了。「那……若是男方後來飛黃騰達,以和妻子的家族平起平坐,不就沒這些事了麼?」她問,心里卻在想,別人自己不敢妄下推斷,武雲起死前已是一品丞相之身,這是她親眼見到的,總做不得假。
葉夫人輕笑︰「你難道還指望他回心轉意?倘若雙方地位調換,只怕是要將他自以為這些年來受的窩囊氣,一股子泄出來呢。」
蔣凝秋訥訥道︰「興許……就有例外呢?」
葉夫人這回似是听出了什麼,有些驚訝地打量了蔣凝秋一番︰「凝秋,莫不是……你自己看上了那探花郎罷?」
「啊……啊?沒,沒有!」蔣凝秋連忙否認,支吾著回答,「只是先前在茶樓時與他接觸過,有些欣賞罷了。我覺得,能做出那樣為民請命的舉動,至少說明他有志向抱負,又心懷社稷百姓,德行上應該不會太壞。」
葉夫人听罷笑著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啊,還是太小。」她將蔣凝秋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拍了拍,「伯母只奉勸你一句,哪怕不談出身門第,這托付終身的佳偶,也不是僅憑才貌便能決定的。有的男人,對于皇帝來說是忠臣良將,對于百姓來說是父母青天,但是……」
「對于女人來說,卻未必是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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