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
宜祭祀、祈福、求嗣、開光、納采。忌安葬、動土、出行。
建寧南郊,官驛。
離卯時三刻還剩一炷香的工夫。車隊已整裝待,無論是武雲起還是唐九,都沒有露面。
「姑娘,武公子他……不會真要躲著咱們吧?」青蘿湊過來,憂心忡忡地小聲說,「那豈不是……唉!」她說到一半便自己住了話頭,怏怏地跑到馬車的陰影下面蹲著去了。
蔣凝秋一直望著城門的方向,心中也有些沒底。武雲起要是真的放了她的鴿子,故意要錯開行程,那麼她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畢竟不強求是她自己說的,再死皮賴臉地貼上去,這也太跌份了。
要是真的分開行動,又要怎麼完成保護目標一號的任務?想到這一點,蔣凝秋不禁覺得十分頭疼。
「你不是分析說他不會拒絕與我同行嗎?」她問許願靈,「這眼瞧著都要到時間了,別說人,連根毛都沒見到。第一步就歇菜在這兒了,後面的任務還怎麼完成?」
「我說過,表情捕捉程序的分析正確率只有百分之五十。」許願靈回答,「所以他不出現,完全正常。」
「說起這個,我還沒來得及繼續問你呢,那個所謂的我對武雲起的‘一般意義’是什麼?」上次話說到一半被畫屏打斷,之後返程的路上蔣凝秋只顧著擔心如何應付回來後大長公主的責問,將這件事完全拋到了腦後。接下來的幾天又忙得腳不沾地,更是顧不上這一茬。直到現在,被許願靈一提,她才記了起來。
「關于這個問題,我已經將答案從數據庫里永久刪除了。」
「……為什麼?」
「因為它是基于上述的心理分析而得出的結果,當然也擁有極低的正確率。一旦我說出了錯誤的結論,而你又信以為真,進而自作多情地跑到目標一號身邊去,我這個助手也會感到丟臉。」
……你有臉丟嗎?「我自己也是有分辨力的好不好?」蔣凝秋反駁道,「別說答案很離譜,就算是听上去有那麼點道理,我也不能冒冒失失地就……」
「他來了。」人工智能用簡短的三個字成功地讓她閉上了嘴。
武雲起的身影出現在城門口。他已換了七品知縣的深青色官服,越襯得身姿挺拔,面似冠玉,燁然如神人。看著他一步步朝著這邊走來,蔣凝秋竟覺得自己的心髒開始不爭氣地加快了跳動,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聲「媽蛋這人怎麼就能長得這麼好看」。
只惜……
知縣大人肩頭背著的那個灰撲撲的小包裹,實在是太搶鏡了。據蔣凝秋目測,里面撐死也就裝了兩套換洗衣服、任命狀和兩三本書。
心跳的感覺瞬間煙消雲散,節儉樸素的氣息撲面而來。蔣凝秋不忍直視地轉過頭去,吩咐道︰「義叔,準備出吧。」
謝擎深雖然派來了十名頂尖的護衛,但畢竟是外援的身份,不好喧賓奪主,因此一切行動的指揮還是由蔣義負責。蔣凝秋也不知道他究竟和武雲起怎麼就結下了梁子,看見青年現身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不情不願地答了聲「是」,揮鞭趕到頭前去了。
青蘿望到了武雲起,立馬高興得蹦了起來,左顧右盼。惜看了又看,卻怎麼也找不到第二個人的身影,頓時更加失望起來,小小聲道︰「怎麼只有武公子一個人呀……」
畫屏打趣道︰「你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青蘿的耳朵頓時紅了起來,低聲嘟囔了一句︰「和我有什麼干系?我才不問。」
說話間武雲起已走到了近前,向著蔣凝秋一拱手︰「蔣姑娘。」
「我還以為武公子要爽約了呢。」蔣凝秋還禮,面上笑道,心里卻暗暗松了口氣,「怎麼不見唐九?」既然小丫頭面皮薄說不出口,她就做一回好人代勞了吧。
果然,青蘿聞言眼楮一亮,巴巴地瞧著武雲起。
「我將他留在了客棧。」武雲起答。
青蘿出了失望的聲音。蔣凝秋倒是很好奇,以那天離開時所見到的,唐九那個執著的勁兒,還真虧得武雲起能將他甩開。「你是怎麼做到讓他乖乖听話的?」
「這幾晚我一直在教他識字,每次都到了五更過半,方才歇息。」武雲起十分坦然地回答,「他熬不住夜,白日里總要睡到日上三竿,故此我才月兌了身。」
「……」蔣凝秋語塞。教識字什麼的完全是有預謀的吧?故意攪亂了人家的作息時間是吧?知縣大人你傷害了一名純真少年的感情你知道嗎?
回憶起自己一見面就被坑的經歷,蔣凝秋簡直都要覺得和唐九同病相憐了起來。「……這麼做不太好吧。」
「隨我去厲州,便是好了麼?」武雲起反問。
「倒也不是……」蔣凝秋一怔,竟然無法反駁他的話。的確,此去西南困難重重,且不談暗處潛藏的危機,單說當地正值旱災饑荒,條件一定是無比艱苦的。若是留在京城,哪怕是那麼個門羅雀的小客棧,也要比西南的狀況好了不知多少。
蔣凝秋心情有些復雜,她是個不善于拒絕的人,若是當初換到了武雲起的位置,被唐九用那樣渴望闖蕩的口吻乞求著,或許心腸一軟就會答應了下來。然而長痛不如短痛,武雲起的決定雖說有些不近人情,但對于那個孩子來說,大概這確實是最好的處理結果。
「蔣姑娘?」
武雲起的詢問令蔣凝秋回過神來。「哦,沒事。」她笑笑,「武公子,先上車再說吧。」
武雲起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馬車,微微皺眉︰「男女同乘,恐怕于禮不妥。我向官驛另要一駕馬車,跟在蔣姑娘後面便是。」
「那驛站的馬車,豈能和我府上的相比?到時候少不得又要配合你的快慢,平白耽誤了行程。車外都是我的人,車里面我們三個對你一個,還怕你毛手毛腳不成?」蔣凝秋本來就不吃古代男女大防的這一套,在京城中還稍微注意著點,出門在外沒人看著,就更沒什麼顧忌了。況且,她也真心覺得驛站的車老馬也老,趕路的速度上不去,她還等著早去早回陪弟弟呢。「而且,我這兒也有些有關厲州的消息,想與武公子探討,就請不要推辭了。」
武雲起似乎還想在說些什麼,但是听見最後一句話,卻是神色微動,將到了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改口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駕馬車是專門用來出門遠行的,內里寬敞舒適,角落有暗格放置書本干糧等物,正中與兩邊皆坐人。武雲起上了車便在緊挨著車門的地方坐了下來,神態也不如方才在車下時那般泰然自若,反倒隱隱有些拘束。蔣凝秋見狀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這人在游街當日被丟香囊時不知所措的樣子,忍不住在心中暗笑。她很厚道地沒有出言揶揄,開門見山直入正題︰「前幾日,我去拜訪了太子殿下與謝少卿,得到了一些消息。」
武雲起眉頭一挑︰「願聞其詳。」
于是蔣凝秋便將來龍去脈簡述了一番,只隱去了周遲要她尋找顏時這一節。雖說從先知先覺的角度來講她絕對信任武雲起,但如今的周遲卻未必,擅自將此事不加遮掩地說出來,總覺得不太妥當。
「……事情大致便是如此。」蔣凝秋頓了頓,接過畫屏遞來的茶杯,抿了一口。「武公子覺得如何?」
「殿下的意見,倒是與我不謀而合。」武雲起沉吟片刻後道,「並且,我當初在厲州的所見所聞,也基本以佐證這些推測。」
「怎麼講?」蔣凝秋一听他如此說,頓時有些好奇。無論是周遲、謝擎深還是她,終究都只是紙上談兵,沒有親自去過西南,自然無法像武雲起這樣獲得第一手資料。畢竟最先將這件事捅到大庭廣眾之下的,還是面前的這位探花郎。
「此番兩州的災禍,很能是出于人為。」武雲起道。
「人為?」蔣凝秋怔住。這旱災不是老天爺造的孽麼,怎麼還成了人為了?
「厲州境內有一高峰,山間有瀑布,數千尺飛流直下,聲若雷鳴,故此得名雷鳴山。瀑布之下是一方深潭,潭底多處中空出口,條條支流回歸地面,遍布兩州各地。」武雲起道,「西南自古多干旱,但瀑布源頭的高原卻是終年積雪,融化成水順流而下,經久不竭。故此,哪怕是數月無雨,只要雷鳴峰不倒,瀑布仍在,節省一些,咬咬牙,總能挺得過去,絕不會造成如今赤地千里的景象。」
「你是說……」蔣凝秋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有人截斷了瀑布的源頭,導致河水斷流,這才擴大了旱災的危害?」
「不錯。」武雲起頷首,「我來到厲州時正是早春三月,恰逢冬雪初融,水流本應比往常更加湍急,用來灌溉農田。然而實際上所見到的,卻是干涸的河床與龜裂的土地。據當地百姓所言,二十六年臘月曾有獵戶在雷鳴山中現了某種東西,層層上報過後,知州王遂竟然親自帶了人過來,進山走了一趟。再出來後,便下令封鎖山林,不許百姓上去砍柴打獵,而那名獵戶以及他的妻女,此後也再無人見過他們。也是從那之後,從雷鳴山上流下的河水越來越少,又兼久久不雨,終究徹底干涸。」
「那獵戶,該不會被……」听了武雲起的敘述,蔣凝秋心中有些涼,對于此行的前景又多了幾分擔憂。
武雲起道︰「先前因為要返回京城參加殿試,我也無法在當地停留太久。此番去臨清,或許便能進一步查明雷鳴山的真相,包括前任知縣汪明城突然辭官的原因。」
「辭官的原因?」
「雷鳴山所在之處,正是臨清縣轄內。」
這一個驚天新聞把將蔣凝秋砸得目瞪口呆,說不出半句話來,只能愣愣地望著武雲起。她的腦袋里面,無法遏制地盤旋著一個念頭︰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說……你是故意的吧?
考慮到武雲起愛挖坑等人跳的惡習和勇于作死的精神,蔣凝秋越想越覺得這個猜測實在靠譜。「……武公子,」她忍不住出言確認,「當初我問你能否高中,你說會試頭名,殿試探花,難道……從那個時候起,你就已經計劃好了後面這一系列的事情?」
這豈止是膽肥,簡直就是膽肥啊!給誰挖坑不好,在哪兒作死不好,偏偏去給皇帝挖坑,偏偏跑到皇帝眼皮底下去作死,你就不怕挖著挖著把自己埋了,作著作著就真死了嗎?
「蔣姑娘多心了。我前次去厲州,其實只不過是清明回家鄉為父母掃墓時,恰巧路過。」武雲起老神在在地回答,「向聖上揭露災情一事,只不過是臨時起意而已。」
蔣凝秋听到他這麼說,才終于松了口氣,暗嘆兄台幸好你還沒有完全放棄治療。不過即使是這樣,也改變不了武雲起如今正在自找麻煩的事實。「討論暫時到這兒,」她無力地靠在身後的軟墊上,「信息量太大,讓我先緩緩。」
和這麼個作死小能手組了隊,她得好好考慮一下自己今後的人身安全。
看著她一副遭遇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表情,武雲起垂下眼簾,嘴角微不見地向上挑了挑。
為民請命是臨時的主意不假,然而,與最初的計劃也相差不遠就是了。
車隊一路前行,十二名護衛在馬車周圍游走,機警地掃視四周。只惜肉眼目力終究有限,對于前方與後方逐漸靠近著的、潛藏的危險,無論是車中人還是車外人,此時都尚且一無所知。
一里之外,十數名騎士沿著車轍與馬蹄的痕跡,不慌不忙地綴在車隊後面。他們統一穿著黑色的短打衣衫,頭戴斗笠,沿兒壓得極低,擋住了大半張臉。
「首領,一切如計劃所料。」領頭的兩匹馬並行,其中一人抬頭看了看天色,忽然道,「蔣家的隊伍,黃昏時達呼風崖。」
「都埋伏好了?」另外一人問道。
「是。老五在崖上,老七在崖下,早已就緒。」
「謝家的侍衛不好對付。」首領沉聲道,「讓手下的兄弟抄近路過去傳個話兒,教他們把弦都給我繃緊了,絕對不能出半點差錯。」
「是!」先前那人垂首應道。再抬起頭來,卻又有些遲疑地開口,「首領,那名叫武雲起的探花,好像也在蔣府的馬車上。他是朝廷欽命的七品縣令,難道也要……」
「你在婆婆媽媽什麼?」首領不滿地掃了他一眼,「小小一個七品芝麻官,死了便死了,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首領教訓的是,屬下糊涂了!」那人連忙惶恐請罪。
「你听好了。」首領望著前方,掩蓋在斗笠下面的雙眼目光森冷,「勇烈侯府依附于東宮,便是主子的敵人,與他們交好的,自然也是太子一黨。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活口!」
……
中午簡單吃了些干糧,一行人便繼續趕路。從建寧到臨清縣的路途遙遠,哪怕白日里馬不停蹄,也要二十來天方能抵達。今日他們計劃在前方的一個小鎮落腳,自然不能打亂了行程。
太陽暖暖的教人心生困意,蔣凝秋窩在車上眯了一覺,醒來時已近黃昏。抬眼一掃,畫屏和青蘿頭挨著頭靠在一塊兒,武雲起依舊坐在原處,閉著眼,姿勢與剛上車前一模一樣,不曾變動半分。
偷偷欣賞了一會兒安靜的美男子,蔣凝秋掀開小窗上的遮簾,喚道︰「義叔,還有多久到清鎮?」
「姑娘,就快了。」蔣義打馬過來。他揚鞭一指前方,「過了這片林子便是,花不了半個時辰。」
蔣凝秋將頭探出窗外,四下張望。只見腳下一條羊腸小道蜿蜒曲折,右邊是茂密的樹林,左邊是高陡的山崖絕壁。目光無意間掠過崖頂,蔣凝秋的瞳孔驟然縮小,下意識尖叫出聲︰「快躲——!!」
惜她已經說晚了。轟隆隆的巨響自頭頂響起,數塊巨大的石頭從懸崖邊上滾了下來。有一塊恰好落在隊伍里,那憐的馬兒還來不及出哀鳴,便被直接壓成了一團肉餅。好在那馬上的謝家侍衛行動敏捷,早早跳開,這才躲過一劫,卻也是驚魂未定。
地面余震未歇,馬兒受了驚,嘶叫不止,只靠人死死拉著韁繩,這才沒有四處亂跑。蔣凝秋將頭收了回來,看向馬車內,畫屏和青蘿已被驚醒,神情張皇失措地抱在一起;武雲起倒是神情鎮定目光清明,毫無半分睡意。
兩人對視,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一模一樣的信息︰中埋伏了。
「保護馬車!」外面傳來蔣義的喊聲。
「嗖嗖」的破空聲響起。武雲起臉色微變,喝道︰「趴下!」
蔣凝秋連忙扯了青蘿和畫屏,從座位上跌下來滾在一處。箭矢釘在馬車上出「咚咚」的響聲,有一支甚至射進了窗口,貼著眾人的頭頂擦過,釘在對面的車壁上。
武雲起神色凝重地看著那亮的箭身︰「上面抹了油。下車。」
蔣凝秋聞言心里一沉。原本還想著躲在馬車里能有幾分遮擋,總好過跑到外面給蔣義他們造成額外的負擔,現在看來卻是不行了。若是埋伏者再射一輪火箭過來,非得把他們活活燒死在里面不。
四人退出了馬車。外面的情況也不容觀,兩名侍衛在剛剛的齊射中受了傷。此時騎在馬上就是給人當靶子使的,眾人都下了馬,以他們為中心圍成一個小圈,嚴陣以待。
武雲起飛快掃視一周,走到面對樹林方向站定,將蔣凝秋三人護在身後。
「武公子,你……」蔣凝秋見狀,心中不禁有些感動。眾侍衛護著他們是職責所在,但武雲起卻不是。剛剛的箭矢,正是從樹林的方向射過來的。
「若是感激之辭,蔣姑娘還是放在月兌險之後再說吧。」武雲起頭也不回地道,「我手無縛雞之力,擋箭尚,突圍卻是半點幫不上忙。」
蔣凝秋︰「……」
作者有話要說︰小伙伴們國慶節快~!
從明天開始更新就恢復照常啦,都是晚上六點。我會盡量寫五千大章的,求表揚,求支持~=3=
下章預告︰我有特別的做青梅竹馬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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