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黑的穹廬倒扣而下,將整個大地都籠罩在其中。暗沉的夜幕中,透過那些點綴在其中的如同鬼火般的寥寥火光,隱約可見一抹龐大無比的黑影仿佛洪荒猛獸般盤臥在這大地上。
順著這黑影延伸而去,視線陡然變得光明。
空曠無垠的大地上,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仿佛被人特意聚集起來的螢火蟲般,密密麻麻的湊在一起,密布這大地,一眼根本望不到邊際。
將視線拉近,才發現,那一只只的螢火蟲,實則是一頂頂巨大無比的氈帳,無數頂巨大的氈帳,匯聚在一起,似乎要將這大地都覆蓋。
再遠點兒,偶爾有噪雜的人聲傳來。視線再拉近,人影幢幢,無數的火把將視線照的一片光亮,一個個打著赤膊露出或白或黑或古銅膀子的老弱精壯漢子正在忙碌的搬運著什麼東西,動作稍慢,就會有凶神惡煞的馬鞭抽來,讓這些漢子發出極力壓抑的沉沉痛哼聲。
跟那如同無盡星河般的安靜連綿大帳相比,相隔十余里的那座龐大黑影卻是死寂異常。沒有任何人聲,沒有任何燈光,甚至連生氣都感覺不到哪怕一點兒。
透過模糊的火光,寥寥雲煙在星河和幽暗之間正在氤氳而起,仔細看就會發現,這里似乎就是光與暗的交界地。無數點忽明忽暗的火光在這片光與暗交界地之間閃爍,視線還未曾拉近,無盡的血腥氣息已經撲面而來,讓人聞之欲嘔。
這是怎樣一座人間地獄?
無數的殘肢斷臂糾纏在一起,無數或猙獰或狂怒或歇斯底怒睜著眼楮的人臉糾纏在一起,他們還保持著將死那一刻應有的狀態;紅的暗紅的已經變成黑色甚至凝固的血河似乎還保持著沒有凝固前那流動的狀態,燃燒了一半的、已經光禿禿只剩下旗桿的旌旗不再招展,那些星星點點的火星就是從這些東西上燃發的。
這是一個地獄。
無盡的血腥氣息似乎也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開始朝著四面八方、朝著這片廣袤的空間中流淌著。
「嗚嗚嗚!」
蒼茫而綿長的號角聲,打破黎明前的寂靜,也打破了這片光與暗交接之地剛剛保持了不過兩個時辰的安靜,伴著晨曦的第一道曙光準時的降臨在這大地。
隨著這號角聲響起的瞬間,這片被黑暗和血腥所籠罩的大地,瞬間變得鮮活起來。
一點又一點的火光逐次的出現在那如同洪荒巨獸般盤臥在大地上的黑影上,讓這黑影終于露出了他的真正面目。這是一座巨大的城池。
巍峨的城牆有些殘缺,無數星星點點的赤色、紅色、黑色、白色的痕跡密密麻麻的密布在那斑駁的城牆上,這不是歲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跡。
一道道挺拔的身影出現在火光之後,或年輕、或蒼老、或惶恐、或坦然、或疲憊,亦或是躍躍欲試的各種臉龐清晰可見。
不過不管這些臉龐到底有如何的不同,至少這些臉龐的主人都有一個相同之處,那就是,他們身上都披著殘破的鎧甲,手中拿著的長刀、長矛亦或是弓箭,都還是依然在閃爍寒芒。
安靜的巨城如同一只被那號角聲吵醒的巨獸,陡然活動起來。
稀疏的人聲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火光開始出現,稀疏的人聲越來越噪雜,最終匯聚成一道鏘然的巨大聲浪,開始響徹這大地。
于此同時,那如同星河般的連綿營帳,也突然活了過來。越來越多的星星開始亮起,無數的人流從一頂頂巨大的氈帳中奔出,朝著特定的地點開始匯聚,然後組成一個人眼根本望不到邊際的人海。
一口口巨大的依然冒著熱氣的大鍋抬出,人海開始騷動。
城牆火光後無數矗立的人影冷冷的看著遠處那不太清楚的洶涌人潮,火光明滅中根本無法看清看懂這些戰士心中到底再想些什麼。
盞茶時間很快過去,晨曦已經越來越亮。
聚集在一起人海也開始動了,人潮開始分散,然後又開始以另一種姿態開始一列列的匯聚。不時有一騎騎騎兵在隊伍中穿梭,游走。很快,十余個成正方形看上去就急劇攻擊性的隊伍已經整隊完畢。
「咚咚咚!」
恰在此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城池中,滾滾戰鼓轟鳴聲陡然沖天而起。隨著這戰鼓轟鳴,一列列精氣神都要比城牆上的那些身影要好的多的披甲之士從城牆甬道上迅速登上城牆,取代原本矗立在城牆上的甲士。無盡的肅殺之氣開始在城頭之上蔓延。
「嗚嗚嗚!」
城內戰鼓聲未落,城外大營內蒼茫的號角聲再次響起,綿長的號角聲似乎要同這戰鼓試比高,一浪高過一浪,而城內的戰鼓聲卻也不甘示弱,一陣比一陣更急。
戰事未開,金戈鐵馬之氣已經開始彌漫在這塊大地上。
沉重的腳步聲帶著金鐵交鳴的鏘然之聲隨著那似乎永遠不會停歇的號角聲開始開出那連綿不絕的營帳朝著已經在晨曦中露出輪廓的巍峨巨城緩緩逼近。
十余列延綿長達十余里的巨大方陣義無反顧的踏著地上那折斷的刀劍矛戟、踏著敵人或者袍澤早就僵硬殘破的軀體逼近,最終在距離城牆還有五里的時候突然整齊劃一的停下。
漫天的戰鼓和號角之音似乎也都約定好了,也在同一時刻消逝一空。
「殺!殺!殺!」
毫無征兆的飽含金戈、肅殺之氣的三個「殺」字如同滾滾悶雷從大地上沖天而起,無盡的霧霾也在這殺字之下破碎,緩緩露出湛藍的天空。
今天,又是一個日朗天明的好天氣。
三個殺字過後,綿長的黑線如同一個黑色的浪潮朝著那褐黃色的巍峨礁石快速碾壓而去。
片刻之後,刀箭之音齊鳴,黑色的浪花踫撞在那巍然不動的褐色礁石上,綻放出無數的血花和殘肢斷臂。
寧靜的早晨,被無盡的血色和硝煙所覆蓋。
這一場浪花對礁石的堊戰,在持續了半個時辰之後,才在那連綿的大營中響起的鳴金之音中緩緩消退。傷痕累累的黑色浪潮,緩緩月兌離戰場,舌忝詆傷口。而在這黑色人潮背後,另一列嶄新的十余隊方陣組成的人海,同時在緩緩超前開拔,在進入距離褐色城牆不足五里的時候,陡然加速,然後轟然撞上巍然而立的礁石。
新一輪的廝殺再起……
……
嘉熙二年七月底,蒙古宗王口溫不花督師馬步軍統計三十二萬余人、強征中原各地民夫近百萬南下,與京湖制置使孟珙統帥的近三十萬宋軍在襄陽、荊州、黃州、鄂州等地一線展開激戰。
交戰真正的中心一直在圍繞著襄陽城展開。
口溫不花遠比孟珙想像的還要狡猾,而且這一次似乎口溫不花只是為了為蒙古雪恥而來,並沒有如孟珙先前那般料想的那般胃口大到想將整個沮、漳、漢這三條荊襄等地主要的長江之流北岸已經被大宋收回的城池都拿下,而是將絕大多數主力都集中到了襄陽城。
面對孟珙駐守在荊州還有淮西、淮東兩地宋軍的襲擾,口溫不花只是將帶來的六萬蒙古鐵騎撒出去,用蒙古騎兵強大的機動性來對抗甚至是襲殺前來襲擾蒙古軍隊的宋軍,這就讓孟珙等一干宋軍將領想要通過小股宋軍來襲擾口溫不花強迫他分兵把守的想法徹底的落空了。
如今蒙古人佔據的地盤已經足夠廣闊了,還有富庶的中原地帶在他們的控制之下,再加上蒙古人本就不會有王者之師、仁義之師的概念,而那些蒙古騎兵可以說是最早掌握游擊戰概念精髓的人,踫到小股襲擾的宋軍,蒙古騎兵就如同嗅到腥味的鯊魚,從四面八方蜂涌而來,而一旦見到宋軍勢大,這些蒙古騎兵立馬就會化整為零,依靠強大的機動性,來讓宋軍大部疲于奔命,甚至還需要時刻小心會有大批的蒙古騎兵聚集到一起,來一個反伏擊。
對這樣的一種情況,本就缺少騎兵、即便是有騎兵也被當作寶貝根本無法跟蒙古人相提並論的宋軍來說,無不一籌莫展,只能勉強的維持著均勢同這些討厭的蒙古騎兵僵持著,卻不能對襄陽城的戰局產生任何幫助。甚至還要隨時防備著那些來去如風的蒙古騎兵們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可能出現的突襲。
畢竟各個戰區都有他們自己必須要防守的地方,一旦大軍都去支援襄陽城了,可以想像,原本這些充作襲擾的蒙古騎兵肯定會直撲兵力空虛的要塞。
作為戰場中心的襄陽城,口溫不花聚集了超過二十七萬的大軍,從一到來開始,就對著襄陽城發起了不計傷亡的進攻。
孟珙苦心打造的圍繞襄陽城建立的十余個堡壘群不過堅持了兩天,就盡數陷落。
兩天的時間,口溫不花手下的僕從軍傷亡不計其數,襄陽城內也同樣是傷兵滿城。
至于在戰前吃了敗仗的 善,在口溫不花到來之後就被在路上就收到消息的口溫不花下令斬首示眾,他手下剩余的兩萬多西夏兵卒,更是被口溫不花下令充作炮灰,為剪除襄陽城周邊的那些討厭的堡壘立下了汗馬功勞,而結果就是,這一支西夏僕從軍萬人隊建制徹底的消亡在蒙古軍隊序列中。
日頭越升越高,刺眼的陽光灑落大地,即便是身在營帳中,也能感受到這大地上急劇上升的溫度。
蒙古大營。
「王爺……」
「鳴金收兵,命大軍吃過飯好生休整,申時整,命各部再次進攻襄陽城,本王不希望那孟珙得到任何喘息的機會。」
「……末將領命!」
史天澤、張柔等一干帳中將領面色各異,卻不敢多嘴一句,恭聲應命。
從口溫不花到達襄陽開始,對襄陽城的進攻就如同那潮水一般,不計各部傷亡的對著襄陽城展開了連綿不絕的進攻,這樣的進攻已經持續了足足兩天時間。
善死了,所以他手下的那兩萬多西夏兵是死是活沒有人會在意。可是如今西夏兵都被當作炮灰死的死,傷的傷,現在上戰場拿血肉之軀去同襄陽城那高大堅固的城牆廝殺的卻是各部將領手下的兵了。
兩天時間,就算輪換下來,除了那作為口溫不花親兵存在的三萬蒙古騎兵和在鄂州、黃州、荊州一線騷擾對抗大宋襲擾軍隊的六萬蒙古騎兵外,剩下的都是各地僕從軍。這些僕從軍,都是各部將領各個萬戶手中賴以生存的本錢,身為將領,沒有兵卒,就算是萬戶又能如何?就算是有兵,可是不能打勝仗的兵,這萬戶還能存在多久?
這一次跟隨口溫不花南下襄陽的各部僕從軍,大多都是參與過很多次戰爭的老兵,也許還不能算是精銳,可是卻絕對要比新兵蛋子要強的多。
兩天時間,加上之前剪除襄陽城周圍的堡壘消耗的兵力,各部傷亡已經達到了三成以上。也就是說,從口溫不花到達襄陽城開始,到如今,戰事進行了不過五天時間,口溫不花手下的大軍已經折損超過了兩成,也就是足足有六萬多人。
兩成的折損,對實際擁兵已經差不多四十萬的口溫不花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作為統帥對大宋戰事的蒙古統帥,只要口溫不花願意,他隨時可以抽調超過百萬的大軍,這其中甚至還有近二十萬的真正蒙古騎兵。所以口溫不花根本不會在乎這點損失,可是口溫不花不在乎,史天澤、張柔等人卻不能不在乎。
不過,看著看似混不在乎實則根本不容任何人提出哪怕一點兒反對意見的口溫不花,沒有一個人敢提出反對的意見。
待到史天澤、張柔等人離去,曲出嘴中叼著串葡萄從大帳屏風後閃了出來。
「王叔,這樣不計傷亡的進攻襄陽城,怕是傷亡就讓史天澤等人肉痛了。」
「那曲出你說該如何?」
口溫不花對曲出的出現一點兒也不奇怪,也沒有回頭,只是背著手悠然看著面前的那副巨大地圖。上面各種各樣的復雜標記犬牙交錯,正是囊括了京湖、淮西、淮東戰區的戰事地圖。
「宋廷那邊不知道可有什麼動靜。」
「呵呵,那賈似道倒是很讓本王意外,竟然還真是來襄陽城犒軍了。」
口溫不花沒有直接回答曲出的話,而是轉過身笑著道、不過,他嘴上說是很意外,可是從他臉上卻是肯不出任何一點兒意外的樣子,就如同賈似道要來襄陽城早就在他預料之中一般。
「哦?那賈似道真的來了?」
曲出神色一喜,像是反問實則他心中卻是已經肯定了。
「這樣說來……王叔已經有所打算了?」
「本王有什麼好打算的?都是為了……算了,此事終究不能說出去,曲出你嘴巴也要緊點,塔海、禿雪還有納多三人的大軍如今都在什麼位置?」
口溫不花似乎想起什麼,臉上笑容極為慈祥,沒頭沒腦的叮囑了曲出一番後,又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曲出沒有答話,一雙眼楮滴溜溜亂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宗王千歲,塔海、禿雪兩位將軍自從大理國退兵後,就在臨姚府整軍備戰,隨時準備听從宗王的召喚。納多將軍統帥十萬大軍已經到了海州,不日就將到達泗州。」
一個人影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大帳中,跪伏于地恭聲對著口溫不花道。
曲出對這個人出現一點兒都不意外,只是一雙眼楮卻是盯著那匍匐于地的枯瘦身影看了又看。
口溫不花意味深長的扭頭看了曲出一眼,讓曲出心中一驚,連忙遞給口溫不花一個討好的笑臉,然後將頭扭到一邊。
「即將將我手諭發往塔海、禿雪兩人,命他們兩人收到手諭即刻從川東進入四川,最大限度的殺傷宋廷四川府內人畜;傳令納多,八月初十,如果不能兵逼宋廷建康府,讓他自己滾回四王兄那里去請罪。」
「謹遵宗王千歲令!」
匍匐在地上的枯瘦身影悄無聲息的離開大帳,就如同他進來的時候一般。至始至終他都沒有抬起過頭。
「這一次本王親自督師,總不能沒有任何斬獲就退兵吧。正好也該該讓宋廷那位小皇帝清醒清醒了,兩年前的事情看來還是不夠讓那位好高騖遠的小皇帝肉疼。」
口溫不花慢慢斜躺在軟座上,似在自言自語更像是在說給曲出听。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史天澤等人雖然辦事也都還盡心,可是若是讓那些降將手中的兵力太多,他們的野心也就會跟著膨脹,此次劉義等人再次降宋就是例證。本王能夠用他們,給他們建功立業升官發財的機會,想來他們會知道如何取舍的。一個小小的襄陽城,還不被本王放在眼里。」
這後面的幾句話,才道出了口溫不花肯如此發大氣力不計傷亡的猛攻襄陽城的主要原因。
帳外,依然殺聲震天,每一息都會有宋人亦或是投靠蒙古的宋人、金人、西夏人在烈日下死去,在這金戈鐵馬之音中,口溫不花緩緩閉上眼楮,有些陶醉的睡去。
曲出對著口溫不花躬身一禮,無聲無息的退出大帳。
他很清楚,以他的身份,如果不是那位開口,口溫不花根本不可能會對他說那麼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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