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最後的期限了。褚沐綦必須進行腦瘤切除手術。
晚飯的時候,褚沐綦將碗一推,說沒胃口,就由佣人推著輪椅到樓梯口,佣人攙他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掙了掙。
若星撥了撥米飯,難受得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絕望與希望的巔峰對決,在她心底攪得翻天覆地,沒有片刻的安寧。
這幾晚若星陪床,總是滿頭冷汗地從噩夢里驚醒。只有轉個身,看見他呼吸均勻地安睡著,她才能確定自己沒有在夢魘。只是——
噩夢會不會變為噩耗,若星心里和他一樣沒底。
對于褚沐綦進了手術室打了麻醉後的結果,若星無比清楚。盡管手術成功幾率越來越低,但總比不接受手術要好。百分之二三十,與百分之零,她更願意選擇前者。
若星放下碗,本欲立刻上樓去看他,當手無意間劃過小月復,若星還是重新坐了下來,食之無味地喝了一碗湯,之後給褚沐綦帶了一碗。
剛開門就見他正在擰藥瓶蓋子。「先吃點兒東西墊墊,醫生說了不能空月復吃藥。」
褚沐綦的嘴角若有似無地滑過一絲苦笑。接過湯喝了一口,破天荒地贊了一句。「不錯。」
若星迅速接下話,「那我以後天天給你煲!」
以後……天天……
涼曠的空氣里,悲傷肆意浮動。
良久,「我們,說點兒事兒。」褚沐綦說著,兩指摁著紙書在桌面滑動,呈在若星眼前。
《離婚協議書》。
若星別開眼,逼自己不去看上面的條條款款。
眼淚呼之欲出,「我問你,你現在是不是後悔娶我了?」
「是!」褚沐綦看著她的眼楮,眸底沒有半分虛假。「我不僅後悔娶你,更後悔當年讓你進褚家。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所以……」若星低眉看了眼離婚協議,又抬起泛著水光的眼看他。「你就要我跟你離婚?褚沐綦我告訴你!如果你再這樣,我、我就帶著女兒一走了之好了,我們到死也不要再見面!!」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希望你現在就帶著念安離開,永遠不要再回來!」清減的俊顏上一片堅定之色。他的確沒有開玩笑。「求你了,走得遠遠的吧。」
「可是我還愛你啊!!你以為錢能給我多大的幸福安樂?!!」
「是,你說的沒錯!如果手術成功了我也不需要用這些鬼東西保護你——」褚沐綦的食指重重地敲擊在協議書上,「——但是阿若,如果手術不成功呢?阿若,你知道成功幾率,有多少嗎?」
若星一顆心緊緊揪起,眸底帶了秋葉凋落的淒涼。協議書上說,如果她簽了字,褚沐綦名下的所有財產都劃到她名下,即刻生效。
她怎會不知道,他愛了她這麼多年,愛她勝過了自己的生命。
「可是我還愛你啊,你讓我帶著對你的愛遠離你,你讓我怎麼做得到!!」
若星抹了一把眼淚,奪過他指下的另一份協議書,兩份疊起,當著他的面,若星將協議書撕得粉碎。往身後隨意一揚,雪白的碎片散落下來。
若星蹲坐下來,褚沐綦坐著輪椅,若星就伏在他膝上,眼角的淚還沒有干。「……我知道,你是怕手術不成功,會永遠睡下去。你要是沒有信心,鐵了心要跟我離婚,我也不會離!我說過的,就是你趕我走我也不走。我不要什麼財產不要什麼保障,我只要你一個人!!你要是……要是真的走了,我會一個人把孩子們養大成人,之後就去找你——」若星抬眼看他,狀似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也就十幾二十年而已。我就是要告訴你褚沐綦,你就是到陰間做了鬼我也要跟著你煩著你——」
「……」褚沐綦嘆了口氣,手情不自禁地撫上她的發絲。驀地,手上的動作一頓,「你剛剛說什麼?!孩子……們?」
「……快五十天了。」若星覆著平坦的小月復。「你不是說過嗎,家里,就念安一個孩子,太孤單了。」
「……」褚沐綦將目光移到她的小月復處,沉默著。
「你不信啊?」若星掏出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檢驗報告,展開遞到他眼前。
半晌,褚沐綦移開眼,掀了掀略顯蒼白的唇。「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若星淡淡地勾了勾嘴角,握著他的手。「你說家里只有念安一個孩子,怕她孤單。沐綦你知道嗎,我也怕,很怕——」怕從此只有我一人,孤孤單單地活。
褚沐綦眉睫間裹著傷痛。「……我得的是癌,不管怎麼選擇,都會是錯的。我也只是個普通男人,我害怕,推進了手術室,就再也見不到我老婆了。」
「不會的!現在醫學這麼發達,等金教授給你開了刀,一切都會好起來。」若星拉著他的手覆在小月復上,語速緩而堅定。「答應我,去治療。我和孩子也答應你,一定好好照顧自己。還有,念安出生的時候你不在,這一次——不要欠了這個孩子。沐綦,我和你一起,同命運對峙!」
……
夜深人靜。
若星一想到明天的手術,根本無法合眼。輾轉反側,又怕吵醒了房間內另一張床上的他,無法,只好靜躺。
他大概,也是沒有睡的。
若星從來沒有這麼地奢望——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停止。不求別的,他還在就好。
他還在就好……
若星在黑暗中濕了眼眶,死咬著下唇,自虐似的用力地掐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
房間內的某一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以及,若有似無的、壓抑的喘息。她清晰地听見藥瓶掉落在地毯上發出的沉悶聲響,接著又是他壓抑的幾聲悶哼……
若星心里止不住地鈍痛。將食指關節咬得發白,淚痕爬滿了臉頰。只是若從背後看過去,她就同熟睡了一般,安靜、柔和,並沒有夢魘的打擾。就算把關節咬出了血,她也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響。若星明白,褚沐綦壓抑著自己的痛苦,就是為了不讓她發現而難受。
她不敢起來去看他痛苦的樣子,更不可以去看。藥片撞擊著藥瓶內壁,發出細碎的聲響。好一會兒沒了聲音,若星想著,他大概是——把藥瓶藏到被子下去擰了。這樣,一點聲音都不會傳出來。
一整晚。
為了能讓彼此安心,彼此痛苦了整整一宿,才迎來了清晨的第一抹光輝。
褚沐綦發了一次病後就再也沒合眼,他微微睜著眼,見光輝透過了窗幔。他伸手去觸踫那道最明亮的光束——是從窗戶透過來的一束,那一處正好沒有窗幔的遮擋。
光輝柔和,還帶著清晨的薄涼。
不知還能否見到明日的太陽。
出發趕赴醫院之前,褚沐綦坐在輪椅上,在若星曾住過的那間房里,待了很久。
一個人怕死,是因為怕自己到了陰司,世上所有的美好就都與自己斷然無關了。
若星就是他的美好。這一生是,下輩子是。倘若此生無法如願相伴一生,那就許願來生。
即便來生一說虛妄,虛妄的寄托,卻也避免了讓他痛苦的靈魂四處找尋。
若星到處找褚沐綦都沒有找到,正心急如焚時,若星發現原本緊閉的一扇房門此刻卻是虛掩的。輕輕推開,就看見褚沐綦自己輪著輪椅到窗邊,辛苦地扶著牆壁站立起來,望向下面的草坪。
病了這麼久,他已是形銷骨立。逆光而立,更顯身形單薄。
若星輕輕靠近他,從後面環住他的腰身。柔聲說,「我們該出發了——」退離開他,輪來輪椅,若星牽著他的手臂坐下,「我們回來再看。等你做完手術,我們回家的時候,下面的草就更綠了。我讓園丁移了幾株薩曼莎,就種在我們的臥室窗戶能一眼看到的地方。等我們回來了,你就陪著我,我也陪著你,我們天天等著花開……」
……
車上,若星降下了車窗,春風已經帶了點兒燥熱,可惜怎麼也吹不散心底的冷意與怯意。
褚沐綦虛弱地靠著座椅,風吹著已不見光澤的黑發。他定定地看著車外飛馳的景,眼眶漸漸有了濕意。
進了醫院,褚沐綦便被幾名醫生帶去做檢查,若星在他所住的高級病房內等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才見著褚沐綦被推了回來。
「醫生!」若星連忙上前接過他的輪椅。「怎麼樣了!」
醫生摘下口罩,聲音平穩。「褚太太,金教授昨日下午抵達c市,需要休整,所以,手術時間安排到今天下午的四點三十。褚太太,請跟我去拿一份文件,另外,手術需要您的簽字。」
「……」若星咬了咬下唇,看了眼輪椅上淡然地坐著的褚沐綦,點了點頭。「好。謝謝醫生。」
若星握著筆,筆尖跟著心尖一同顫抖。最終還是在簽名處,落下了「談若星」這幾筆字。
若星將簽好字的單子遞給醫生,看了眼醫生離去的堅定背影,又將目光移到玻璃窗外——
彼時的春日陽光,蒼白而寒冷。
她忽然覺得,自己決絕得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