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逝。
轉眼間春去秋來,又是兩個寒暑。
昨兒個是她的生辰,歐陽府前的門坎幾乎都快被道賀的客人給踩平了,說起來也真是諷刺,原本被視為歐陽家最大叛逆者的她,竟然替這個家族帶來前所未有的榮景。
她留在書房里處理公事,稍晚就進了宮面聖,前來道賀的客人就由她父親與兄長接待,她交代了太貴重的賀禮不許收,免得落人口實,說她位高權重,便收受賄賂,私相授受。
這一點她的父兄心里也明白,他們歐陽家好歹是百年的官宦世家,分寸拿捏,他們心里自有一套譜兒。
上林院,是離皇宮最近的馬場,因為最近公事繁忙,李舒懷與歐陽靖已經許久都沒有離開京城半步去散心了。
但沒想到他們要到上林院騎馬的消息傳了出去,許多官家千金借托著長公主的面子進了上林院,主要當然是為了讓皇上印象深刻,畢竟不久之後就要開始選秀,能讓皇上有好印象是非常重要的。
李舒懷和歐陽靖騎馬馳騁了好一會兒,當他們回到馬廄前時,發現多了一堆閑人,許多宮人都忙著應付這些千金,不讓她們打擾到皇上與相爺盡興。
當然祿公公是明白人,他知道歐陽靖其實是女子,也知道主子在與她相處時,最討厭有人打擾,但長公主的面子他們還要是給,所以就算心里不耐,也不能表現出來。
「皇上,請用巾子拭汗。」一名桃衫少女趁著宮人不注意之時,飛快地跑到李舒懷面前,交給他一條帕子。
李舒懷愣了一愣,心想下次絕對要警告自己的妹妹不可以再亂來,瞧這景況豈不是把上林院當鬧市嗎?
「皇上不收下嗎?這帕子上的繡該是這位姑娘親手刺的吧!」歐陽靖在一旁徐徐地笑說道。
少女點點頭,抬眸瞧了歐陽靖一眼,立刻垂下臉蛋,不敢再造次,心想果然不愧是以外貌出名的美相爺,那張臉蛋比女子更美,只怕是十個自己加起來,都不如他那般美貌吧!
听說,現在鄰國的君王都非常覬覦這位美相爺,因為他的聰明睿智,才高膽大,還有不俗的容貌,都令這些君王們非常想要擁有,听說有人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得到歐陽靖。
李舒懷覷了歐陽靖一眼,心想她怎麼也存心要尋他麻煩呢?
歐陽靖冷笑了聲,轉頭離開官家千金們聚集的地方,一直走到大片林子後面,看不見人影了才停住腳,放眼望去一片綠色原野,她听見了身後的動作,知道她的男人跟上來了。
李舒懷走到她的身畔,看見她頰邊沁著細汗,順手拿剛才少女送給他的帕子替她拭汗。
「把汗擦擦,免得吹了風著寒。」
歐陽靖躲開他的手,冷笑覷了他一眼,「這是人家給你的心意,瞧,這巾子上還繡著鳳凰比翼雙飛的圖樣,沒感受到人家給你的暗示嗎?」
「朕哪里管得了那麼多,快把汗擦干。」
「不擦。」她別開臉蛋,冷淡的眸光瞟向遠方。
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換成了是她在吃定他,或許,是因為她心里篤定他對她的喜愛,遠大過于自己的預期之中吧!
「現在正是北邊戰事一觸即發之時,難不成你想要得了風寒,好告病在家休養,把這戰事拋到腦後不管嗎?」
「我怎麼可能不管這場戰事呢?我可是站在主戰的一方,要是這場戰事有何差池,豈不是要落人話柄?」她挑起眉梢,冷笑地覷了他一眼,避過他遞來的巾子,徑自扯起他的袖袍擦著臉上的細汗,「我沒說不擦汗,只說不用這巾于擦拭,人家這份心意,你自己留著吧!」
李舒懷笑嘆了聲,將手里的巾子扔到一旁,卷起袖袍輕拭著她的臉蛋,跑馬過後,她白女敕的肌膚透出了紅暈,彷佛上好的困脂敷面,彷佛成熟的蜜果般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歐陽靖昂起嬌顏,讓他替她拭干臉上的細汗,唇角微揚著,眼角余光瞥見了那條被扔在一旁的巾子,眼神詭譎莫測。
李舒懷倒沒料到她的心眼忒細,斂眸瞅著她,笑問道︰「朕好像從未問你,為什麼要考科舉當官呢?」
「都將我留在身邊兩年了,才問這個問題,你不覺得太晚了嗎?」歐陽靖笑視他一眼,松開手腕上的護套,大刺刺地在栓馬用的木架上坐下來,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說道︰「其實,我不是歐陽家第一個進宮當官的女子。」
「喔?」他感到興趣地挑挑眉。
「她是我曾姑婆,名宇叫做歐陽容宛,家中有些老長輩見過她,都說我和她長得十分神似,不只外表像,性子也像,都是唯恐天下不亂,喜歡興風作浪的叛逆女子。」
「朕還以為你是特例,沒想到歐陽家專出像你這樣的奇特人兒。」他搖頭笑嘆,撩起袍子在她的身畔坐下。
他們兩人肩並著肩,坐在搖擺生風的樹下,一起望著蒼綠的草原,草原的另一端依稀可以見到京城皇宮里高聳的宮閣。
「欣賞我們這種人的人也只有你,在我家,大多數人都覺得頭痛,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小時候我要求上學堂,家里還召開了會議,最後親戚們逼得我父親決定不讓我上學堂,他們說女兒家識些字,能讀懂詩詞就了不起了,讀什麼書呢?古人說得好,女子無才便是德,歐陽家歷代都是書香世家,可就這一點,比石頭還要冥頑不靈。」說著,她撇撇女敕唇,依舊是十萬分不以為然。
「以你的見識,實在是看不出來你沒上過學堂。」
「我是沒上過學堂,可是我爹後來心軟了,他請夫子回家來教我,也順便替兩位哥哥教授課業,可我總是學得比兩位哥哥好,這一點讓我爹感到非常憂心,有好長一段時間,他處處防著我,就怕我學宛容曾姑婆去考科舉。」
「你爹沒有錯,因為你最後還是瞞著他去考了科舉。」
她搖搖頭,唇畔噙著絕美的微笑,「原本我也只是想讀書,沒想要考科舉當官,可是,有一天我在書房里發現了一本小冊子,看完那小冊子之後,我就改變心意了。」
「什麼冊子如此神奇,朕也想拜見一下。」
「那是我宛容曾姑婆的手札,里頭記載了一些她當年的心境,以及遇到的事情,雖然後來她被逼得逃出京城,但臨行前一刻,她仍舊不後悔當年做了這麼冒險的事,她還說那是她這一生做過最得意的事情。」
「那你呢?也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壯舉嗎?」他執起她縴細的柔荑,湊在唇畔輕吻著。
她笑視著他,搖了搖頭,「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倒要問你,你是在那一夜才知道我是女子的嗎?」
聞言,李舒懷不急著回答,揚起唇角,挑眉笑瞅著她疑問的臉蛋,那表情彷佛在說「都已經跟了朕兩年,再問這個未免太遲了」。
歐陽靖瞇細美眸,這半晌的拖遲再加上他唇邊的那抹賊笑,讓她心里頓時覺得不對勁,「你早就知道了?」
他依舊只是笑,聳聳寬肩,挑挑眉,彷佛這就是給她的回答了。
「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了?」她不敢置信地低叫,隨手捉起月兌在一旁的護腕朝他的胸前砸去,被他眼捷手快地接住,「李舒懷,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還不動聲色,你讓我們歐陽家好長一段日子都過著心驚膽跳的生活,你——」
發現他仍舊只是揚著興味的微笑,她氣悶地喟了口氣,起身就要離開,但被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使巧勁一扯,讓她坐到他腿上,縴細的身子深陷在他的胸懷里。
「朕並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按住她的小臉,湊唇在她的耳畔低語,「至少,在客棧時,朕真的以為你是位少年,你這清秀的眉目就算是生為男兒,也好看得教人驚嘆。」
她抿住女敕唇,別開眸光,不想跟他說半句話。
「那日,朕讓滕耀跟著你回去,他把見到的實情告訴朕,從那時候起,朕就知道你是女子。」
「喔?」歐陽靖挑挑眉梢,心里忽然有了個不太善良的念頭,「是滕耀告訴你的?那他肯定把我的身子給看光了!」
「什麼?」他語氣陡然一揚,眉心不由得微微擰起。
她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心里那個不太善良的念頭像雪球般越滾越大,誰教滕耀那家伙這兩年來沒給她好臉色瞧過,好像她是個迷惑君王的壞女人,當然不能怪她借機報復啦!
「要不,你以為他是怎麼知道的?那天,我回家之後,為了不讓下人看見我穿著男裝,所以躲到一株桂樹後面換農裳,他倘若是後腳就跟著我回家,只怕全都瞧見了!」她斂著美眸,幽幽地輕嘆了聲,「原來,你不是第一個見到我身子的男人呢!」
聞言,李舒懷心里就像翻倒了醋桶,明明知道滕耀的忠心耿耿,但依舊無法不介意他「可能」瞧光了自己女人的身子,後來,有好一段時日,滕耀沒見過主子的好臉色,而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著了歐陽靖的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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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祖宗慣例,宮里每三年選一次秀女,上一次李舒懷下令停辦一回,原因當然是那時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歐陽靖身上。
那時她剛當進內閣當學士,表面上他不動聲色,其實心里想的,眼底看的就只有她這個絕世美人兒。
雖然明年才要進行選秀,但從今年年初就要開始籌備,這一回,大臣之間醞釀著一股議論的力量,無論如何都不讓這一屆的選秀再度停辦。
而在暗中醞釀這一股勢力的人,就是一直以來在朝中勢力略輸歐陽家一籌的趙家。
原本趟家就一直覬覦歐陽家在朝廷里的勢力地位,好不容易才策動了一些公論,讓皇帝遠離了歐陽家,卻沒想到不久之後,歐陽靖一躍成了宰相,這下子歐陽家在朝廷里的勢力簡直就是穩若盤石,不可動搖。
這種不利于己的情況讓趙海心里更加不悅,這兩年來,他積極地在暗中栽培屬于自己的人馬,想要再利用一股議論的潮勢,讓自己的女兒經由選秀入宮,他對自己的女兒非常有信心,只消她在皇帝身畔呢噥軟語,時日一久,皇帝的心自然會偏向他們趙家。
而今天早朝,趙海終于領著一票黨羽提出建言,為了穩固皇室血脈,這次的秀女之選不能不辦。
李舒懷只是笑笑,並沒有立刻決定,最後被逼煩了,他只是不冷不淡地說,「辦了也好,免得夜長夢多」,趙海一群人聞言,立刻喜出望外。
下了朝,歐陽靖一臉冷凝地進了上書房,她要所有的官員統統都退下,一個人待在上書房里想事情。
但她什麼事情也想不了,她的腦子里從來沒有這麼紊亂過,彷佛一池被攪動過後的池水,和著泥濘,混濁不堪。
李舒懷要納新的妃子……他要納新的妃子!
她知道他並不是沒有妃嬪,但那是在遇見她之前呀!在有了她之後,他不曾再涉足後宮半步,而現在他卻要納新妃子!
歐陽靖心里只剩下這個念頭在打轉,就在她心煩意亂之時,一名外派的官吏讓人領著進來。
「下官參見相爺!」
「嗯。」歐陽靖不冷不熱地輕哼了聲。
「下官有一份急件要呈給皇上,可是這折子一旦進了內閣,只怕要耗掉不少時間,同僚建議不如就把這份折子交給相爺,反正皇上和相爺都是一樣的,所以請相爺……」
「大膽狂徒,竟敢胡言亂語!」歐陽靖陡然低喝。
「相爺,下官說錯了什麼話嗎?」官吏嚇得兩腿發軟。
「你還不知錯?」歐陽靖冷冷地挑起眉梢,眸子里的光芒冷若冰霜,「我和皇上怎麼會是一樣的呢?皇上是當今天子,九五之尊,本相只是他的臣子,怎麼可以與他相提並論,平起平坐呢?君是君,臣是臣,咫尺天涯,兩者之間半點關系也沒有。」
「可是皇上待相爺親若手足——」
「親若手足?」歐陽靖揚唇冷笑了聲,「無論他待我有多親,終究還是外人,記住了,以後別把皇上和本相混為一談,這次就算了,倘若下次再犯,看本相爺饒你不饒!」
「是是是,下官知錯,下官以後絕對不會再犯,請相爺饒恕!」
歐陽靖冷睨了他一眼,心里知道自己的反應太過情緒化,她轉身調頭離去,免得再讓自己惹出更多閑話。
這時,官吏松了口氣,一回頭見到李舒懷,差點沒嚇掉半條命,「皇、皇上……?皇上饒命!」
他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心想相爺不過是听到那些話就發怒,那皇上听到的話,他豈不是要掉腦袋不可?
「平身,朕沒要怪罪于你。」李舒懷挑眉覷了歐陽靖離去的方向一眼,沉吟片刻,才開口向面前的臣子問道︰「朕問你,以往你們把折子代交給相爺時,她是什麼反應?」
「相爺對待屬下官僚們總是和顏悅色,知道地方官員們進宮不易,所以大開方便之門,日子久了,從京外回來的同僚們都說把折子交給相爺,與交給皇上是一樣的,所以凡是急件要件,與其交進內閣等候慢傳,倒不如交給相爺,而相爺從未像今天這樣臉色不悅。」
「從未有過嗎?」
「是,相爺賞罰分明,雖然有時候會嚴厲一些,但待人處事平易近人,深得下屬們的欽佩愛戴。」
「是嗎?」一瞬間,他的眸光變得深沉。
君是君,臣是臣?要人別將他與她混為一談,她剛才真的是這樣說的嗎?
李舒懷輕哼了聲,轉身拂袖離去,她的態度彷佛擺明了要與他劃清界線,但他不允許,絕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