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笑花歪在旁邊軟榻上。
易澧再不待見他,也得承認他是美的。世上也只有他跟林代兩人的風姿,能相互匹敵了。然而林代是堅韌而昂揚的,如泥潭里也要抽節向上的某種植物,蝶笑花卻是柔漪婉膩的,如無骨的泥,不知多深,靠近些都要被吸下去的。
易澧離他遠點兒。
蝶笑花道︰「怎麼你怕我?」
易澧胸一挺,就離他近一點。畢竟還是個孩子,一激將就上當。
他怎麼是蝶笑花的對手。
蝶笑花含笑問︰「怎麼你最近對我客氣起來了?」易澧先還是左右支吾,不知為什麼,沒交鋒幾句話,就被氣得月兌口而出︰「你快死了,我不欺負你!」
蝶笑花這才知道他自己快死了。
他原也有些疑惑,如今從易澧口里問出來,是細節確鑿,再無疑慮了。
易澧說出來之後,又心虛氣弱,覺得是有哪里不對了……
蝶笑花卻道︰「謝謝你告訴我,我要還你一個禮。」
「我不要。」易澧囁嚅著,眼角朝門口瞄,想走了。
「你這麼喜歡的玉姊姊啊,」蝶笑花仍然說下去,「她被你拖累得可慘了。」
易澧小眉毛高高揚起︰「你說什麼?!」那意思是不信。
蝶笑花說得清楚一點︰「人家把你送回來啊,是看在你玉姊姊面上,出了高價,她也付了。以後這邊的經營。有一半是白做了,都是給別人做嫁衣了。做嫁衣你懂不懂?就是自己辛苦縫的衣服,要給別人穿。你玉姊姊給人家捆住手腳,要服侍人家啦。」
易澧听了,如五雷轟頂。蝶笑花還要給他加踩一記狠的︰「我很快就要死。我死後你就一個人看著她被你連累。你補救不了,因為你就是這麼個沒用的小屁孩。你最可憐的地方,是還不知道自己沒用。」
易澧踉蹌跑走,好一會兒都覺察不出自己是什麼地方疼。咦,並沒有傷口啊!
可見那傷是銘進了骨髓里。
蝶笑花不是好人。他報復起來,從來不管什麼敬老愛幼的戒律。而且他還總能盯著人最軟弱的地方打擊。
邱慧天他們這一晚。明顯感覺到了易澧魂不守舍。邱慧天還當他生病了。提醒月姑︰「你要不要給他好好看看?」
月姑已至中年,風韻猶存,人聰明,尤其知道怎麼照顧別人。是林代給易澧挑的新「媽媽」人選。听了邱慧天擔心。她搖手嗤嗤笑道︰「不用瞧。瞧不好。小阿澧是要離開大掌櫃的啦,舍不得!」
邱慧天哦了一聲。
月姑又道︰「你先別管阿澧啦!到了那邊,看到雙雙姑娘你要怎麼說啊?還沒成親。怎麼給她帶了個娃去?」
邱慧天臊得背身走了。
他對林代的傾慕仍在,但他總要活下去。他對雙雙的感情沒到要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人家開他們的玩笑,他也……不算特別惱。
沒法子,我們出生起,就血肉模糊,沒有任何人應許我們,今後的道路會得償所願。恰相反,我們一路行來,一路破碎到不堪,不知在哪個路段就被什麼劃開一道口子、把重要器官拖甩了出去,一開始還會哭,後來只會盡力往前狂奔逃命,包扎傷口第一要緊,回頭論理都在其次。傷口愈合的能力也越來越強。有時候回頭看,都忘了什麼東西丟在了哪里,咦,重要嗎?
重要的只是繼續活下去而已。
也許很早以前,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麻木的。在很古早很古早的時候,說不定有個毛茸茸的家伙,坐在枝干上憂傷的看月亮。不是這棵樹結的果子?那就不吃。不是那道泉眼涌出的水?那就不喝?不是這只手遞過來的溫暖?那就不要。
人家笑話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當自己是鳳凰蛋哪還是龍王仔哪?就這麼金貴?看誰誰誰,多懂得省時度勢啊!
它根本不听。也許听了,也改不過來。還是這麼固執。于是它就滅絕了。
所以說,現在的我們,都是那些聰明的、懂得妥協的猴子們的後代。老祖宗給我們這樣好的基因,讓我們能延續生命,這是最大的好處之一,其次……
我並不知道,其次還有什麼別的好處。
如果這就是物競天擇的法則,我不知道這法則是為了什麼。
不管什麼原因,太陽也仍然要升起,月亮也還是要落下。
天亮之後,易澧跟著邱慧天他們出發。
易澧這一晚做了無數惡夢,跟真的一樣,蝶笑花告發他,林代氣得不要他了。不過太陽升起來之後,什麼都還是老樣子,林代一點都不知道他曾經跟蝶笑花大嘴巴了。
易澧不知道蝶笑花為什麼昨晚為什麼不告發他?如果換成他,肯定要告發蝶笑花!
總之,林代送他走的時候,還是依依不舍、對他很好。這神態不是裝出來的。易澧不覺有些感激起蝶笑花來,但又怕蝶笑花隨時會跑出來告狀。他寧肯快點走!走了就不是那麼怕了。躲得遠遠的,就沒有站在林代面前那麼害怕了。
林代回去跟蝶笑花說起來,有點詫異︰「這孩子真的要走,倒不拖延,就走了!我看他倒很喜歡離我遠點呢。」
蝶笑花道︰「男孩子總歸願意出去跑的,你也別往心里去。」
林代奇道︰「怎麼你現在倒替他說起話來。」
蝶笑花牽牽嘴角,問︰「如果沒有我,你喜歡誰?」
林代責怪的望他一眼︰「你說什麼!」
「總要喜歡個什麼人的。」蝶笑花道,「不一定有喜歡我這麼喜歡……」語氣里透出自負。
林代與他相視一笑。陽光在碧波上金光粼粼,晃著了蝶笑花的眼楮。蝶笑花垂了垂睫毛,林代立起來,把窗葉合攏。
這里沒有玻璃用,窗子還是古式。方方的窗洞,裝了木頭的窗板,要合的話,就把光線全攔在外頭了,于是又有百葉窗,可以調整窗葉的傾斜度,適量篩進陽光,還有風。
人類太脆弱,多些不行、少些不樂,總要剛剛好,這才適意。
今日的剛好,在明日、甚至今日還未結束之前,就已經又不對了。人類是這麼善變的動物。
林代攏了窗葉,回過身,對蝶笑花道︰「曾經有一個人,年紀比我大很多,但是皮膚還好,身體保養得好,外表也會打理,看起來很干淨。又靠得住。很有人生智慧。」
說的是楊律。
奇怪,這是她第一次承認,她是喜歡過楊律的。一開始像當個父輩一樣尊敬,後來就喜歡上了。從心理學上大概有據可依。林代沒有去查過。反正也是沒結果的。她還記得他的妻兒怎樣承歡于他的身邊。那麼好的一家子,為什麼要破壞呢?換了她是這一家的男主人,她也會很珍惜這份幸福。
很快她就死了,這份情感也不用多談了。
「可惜他在另一個世界了。」林代含糊道。
「真可惜。」蝶笑花替她遺憾。
「然後是謝雲劍。」林代笑起來。畢竟那麼帥,內在也夠瞧的。就算壞吧,有些女人不就喜歡壞男人嗎?林代未能免俗,說生理上未受吸引是假的。換一個相處模式、換一個世界,林代也說不定也會跟他有更多發展。
「上上之選。」蝶笑花同意,卻指出一點,「他未必敢接近你。他怕為你付出太多,影響他自己的生活。」
「我也一樣。」林代傲然道。
她也不願意讓謝雲劍改變自己的生活。
「多謝。」蝶笑花向林代致意。
多謝她允許讓他進入她的生活。不是別人,恰恰是他。
「不客氣。」林代攤攤手,「誰叫孽注定。」
注定她飲他這一杯迷魂酒。唉也罷!人不迷魂枉少年。只是……
只是她但願他長命百歲,人老珠黃,與她日漸瑣碎爭吵,哪怕離婚都不妨,也不要他早早逝去,留永久美好而淒傖的記憶給她。叫她以後再去找誰呢?誰還能代替他呢?
蝶笑花道︰「也許我們接下去可以到中原玩玩?」
林代一口否決︰「不行。」
蝶笑花問︰「為什麼?」
林代一怔。這叫什麼問題?太多理由不行了!譬如中原還不安靜,譬如他的身體有病,要靜養……
她接觸到他期待的目光。
「呵,」話鋒轉了過來,「為什麼不呢?」
她去安排旅行的事宜。
反正她已經答應雲劍開出的條件,去中原,也不是那麼困難了。
她跟雲劍的合作,從雲劍派出劍影劫出易澧送還給她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在謝小橫的靈堂里,雲舟就已經知道了。
雲舟那時就已經看到了天下大局,很難再更改了。
「還要托四帶個人出來。」雲劍對雲舟道,「是——」
雲舟卻根本不用听他說下去︰「知道了。大哥出去,就見著她了。」
陽光把檐下的銅鈴打得閃閃發亮。雲劍走出靈堂,就見著那個人在拐角處。
縴腰約素、長身玉立,她衣著素淨,發髻上除了銀絲約發,就只簪了一朵玉簪花,而她的身裳也是素色的,要仔細看,才能看見同色的絲線,繡了百蝶翩翩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