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開、春耕始,一群男男女女在肥沃田地里像蜜蜂似的忙碌穿梭著,忙了好一陣子,幾名覷空喝口茶休息的婦女將目光移到另一邊田間,注視一個彎腰耕作的嬌小女子。
「均均的病都好了?我看她的樣子似乎比我記憶中的還利落。」
「她的病早好了,那事都發生一年,你犯糊涂了。」
「我知道,但她是傷到腦袋,誰也不認得,也不說話,我以為這一趟回來她還一樣呢!」
「你嫁到外地也一年了,難怪你不清楚,」另一名婦人也看向宋均均,「她現在跟以前可不同了,你也知道她個性膽小,連說個話都像蚊子叫,但這段日子啊……不同嘍!」
「她現在開朗又好相處,尤其是她的繡功,你記得吧,她那個識字的娘希望她能學個一技之長,幫忙貼補家用,還硬是湊了錢送她去學刺繡。」
「記得,學了三年,也沒見她繡出什麼來,村民們莫不說是浪費錢子嘛。」
「沒有,沒有,大伙兒都錯了,她只是沒繡出來而已,事實上,她的繡功可了得了,」微胖的小村姑連忙從懷里拿出一個繡著桃花圖案的小荷包,「瞧,這就是均均送的。」
「哇,真美!」嫁到外地去的婦女眼楮一亮,接到手里都愛不釋手了。
「喂,快下來田里忙啊,咱們西邊佃農可沒有東邊佃農那麼好過。」一名莊稼漢朝這幾名嚼舌根的女人吼了吼。
幾個女人不敢再長舌,連忙放下杯子,急急的往一畦畦的田里走去。
放眼所見,這一大片田地里大大小小的農民全來自不遠處的老榕村,村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近兩百口人全是佃農,然而,這一大片農地的擁有者卻有兩方,擁有東半邊的是龍泉別莊,以及擁有西半邊的老地主施大鈞。
龍泉別莊是皇城的靖王爺所有,長久以來,靖王爺家對管轄下的佃農相當厚道,租戶條約清清楚楚,一切照約走,然而,西邊的老地主就刻薄些,頻找名目東扣西扣,還規定要種什麼,也不管氣侯、土壤合不合適,施大鈞像個土霸王,告訴佃農不種就不租,頤指氣使的。
于是,一季下來,同樣看天吃飯的農家,豐收的東邊佃農個個笑呵呵,西邊的僅能勒緊腰帶度日,但要想東邊佃農不租田,搶塊地耕作那是作夢,老榕村的村民一輩子只會做一件事,就是種田,怎可能有人不租田?所以,日子即使過得再苦,西邊的佃農還是得咬牙撐下去。
只隔一條小徑,土地卻分為東西兩側,屬于東邊佃農的宋均均看著同樣跟自己彎腰插秧的好朋友方瑩,「這一次,施老爺終于要跟咱們東邊種一樣的東西了?」
方瑩長得圓潤,有張愛笑的臉,但一听到好友這麼問,一張臉都皺成包子了,她直起腰桿,看著手上女敕綠的秧苗嘆氣,「誰知道呢?施老爺要是再听哪個地方種什麼賺大錢,恐怕又要我們將種植的東西都挖出來!」
宋均均想了一下,無奈點頭,「也是,施老爺凡事虎頭蛇尾,朝令夕改—」
「你又來了,宋均均!」方瑩直接的打斷她的話,一雙圓圓的眼眸瞪著宋均均那張美得像天仙的臉龐,「我不識字耶,你雖然識字,但生病前也不會這樣文謅謅的,害我听都听不懂。」嘟了嘟嘴,她再次彎腰插秧,但嘴里仍喃喃碎念,「我阿娘說你傷了腦袋,反而變得討人喜歡,也好親近得多,而且什麼都會,開玩笑的說讓我也撞撞腦袋,看會不會也討人喜歡些,有人上門提親……」
宋均均微微一笑,也彎下腰,將手中秧苗插入田地。
方瑩是個單純的姑娘,要是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肯定會以為她瘋了吧!
這是一個永遠不能對外人說的秘密!她不是宋均均,而是顏侯府的太君賈嫣希。
那日,她中毒離世,卻在被吸入那道刺眼白光後,在農家女宋均均的身上回魂。
她完全無法理解,怎麼有如此離奇的事,只能從宋均均的父母口中得知,宋均均到城里買些家用品,卻到入夜都尚未回家,于是村人拿了火把四處搜尋,才在一個坡地發現她渾身是傷,早已失去意識,至于她的馬車則掉落到更深的谷底。
由于那條路並非她尋常回家的路,所以眾人在她醒後連連詢問原因,但重生後的賈嫣希,對一張張陌生的臉、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完全無言以對,有人因此說她撞到頭,呆了、傻了,連父母都認不出來,連話都不會說了……
她的確是嚇傻了,所以順勢的點頭,重新認識每一個人,也從他們的口中認識身體的主人宋均均。
在臥床養傷的半年間,她的心境從最初的震驚、茫然困惑,到最後的坦然接受,這一晃眼,竟然已經一年了。
雖然從一個事事有人伺候的尊貴太君搖身一變成為貧苦的農家女,日子過得極為辛苦,但適應力絕佳的她在農事上不僅愈來愈上手,也愈來愈喜歡這樣單純的生活。
重生後的她爹名喚宋勇,是個大嗓門,極疼妻女,在風吹日曬下,他身材高瘦精實,粗糙皮膚已見皺紋,比實際年紀四十看來更蒼老些。
娘親李采,溫溫婉婉,認命勤儉,只是身子骨弱,三天兩頭就不舒服,只能臥床休息,但她愛她、疼她,更勝她生前的娘親。
這是上天的恩賜,她惜福、感恩,決定代替這個身體的主人,好好的孝敬她的父母、好好的、認真的過日子。
她十七歲當太君,戰戰兢兢的過了近三年爾虞我詐、驚心動魄的日子,二十歲一命嗚呼,這讓她更明白,奢侈的享樂及權勢的擁有一點也不重要,在宋家,親子間笑語不斷,氛圍溫暖,平凡又圓滿,而在宋均均的身上重生,她現年才十六,老天爺也真是厚待了!
「答答答……」
急促的馬蹄聲愈來愈近,農田上的眾人不由自主的停下手邊工作,直起腰桿,望向聲音來處。
遠遠的,就看到身形巨大的曹策馬前來,而且,騎術了得的他另一手還拉了另一匹馬兒。
曹整個人圓潤潤,像座小山的坐在馬背上,隨著馬兒奔馳,那圓潤潤的臉頰肉就上上下下的抖動,套著深藍袍服的龐大身軀也跟著抖動,遠看就像一團被搗的大顆麻糬。
「噗、哈哈哈……」眾人看這畫面著實滑稽,忍不住笑了出來。
方瑩捧月復大笑,就連宋均均也憋不住笑意,噗哧一笑。
這一笑可真是傾城傾國,原本她的五官就承襲了她楚楚動人的娘親,粉女敕雪肌怎麼曬也曬不黑,一張唇若紅櫻,一雙翦水瞳眸澄淨似明湖,這小小一張巴掌臉,像是上天精雕細琢而成,再加上縴細骨架,讓她看來更是嬌嬌弱弱,不管男女老少的,個個驚艷不已。
所以,不管是離這里不遠的靖城里的官家、富商,還是村里的地主少東、年輕小伙子都找人到她家談親事,差點將她家門檻給踏平了。
隨著此起彼落的笑聲,曹已策馬趨近,他是龍泉別莊的老總管,長年住在別莊里,與老榕村的每個人都熟,對每個人笑看他騎馬的模樣也不以為意,急急的拉了韁繩,飛身下了馬背,再施展輕功,身子一掠,就在宋均均前方的田間小徑站定。
眾人瞧他露這一手,又笑著用力拍手,有些老農更是大聲的叫好。
沒錯,曹雖然胖,但動作靈活,還是個武功高手,他朝眾人點頭微笑,就急著對宋均均道︰「你快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曹總管。」方瑩瞪大了眼楮就問,比宋均均還好奇。
兩鬢斑白的曹瞟方瑩一眼,再看著宋均均回答,「走一趟別莊。」
「去別莊?」
宋均均一臉驚訝,方瑩卻更是興奮的大叫,「去別莊!」
「是啊,爺發脾氣,呃—跟我走一趟你就明白了。」
他很清楚有許多人對他那主子十分好奇,甚至將爺的悲慘遭遇拿來當作茶余飯後嚼舌根的話題,當然,老榕村的人大多是純樸良善之人,會閑聊也是關心,只是,說者無心,就怕听者有意,有些事他不能說,免得這些農戶加油添醋,萬一要是傳到爺耳里,那龍泉別莊里肯定又是雷聲轟隆隆,每個人的日子都難過了。
瞧曹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宋均均沒再勉強,也明白他為何要多帶著一匹馬過來,依他的身形,兩人要共騎是絕不可能。
「我們走吧,」她踩上田間小徑,彎身在一旁水渠洗淨手上沾了泥的雙手,再直起腰桿,看向方瑩,「小瑩,待會兒我爹娘過來,麻煩替我跟他們說一聲。」
「喔——」雖然應了聲,但見好友一說完就跟著曹往前方走去,方瑩急急的丟下稻苗,「等等,我也想去啊。」
「小瑩,你傻了啊,龍泉別莊哪是想去就能去的!」一旁一名老農馬上攔住她,「別莊的年輕王爺是很俊,但他來這里幾個月,哪個人沒听說,他的脾氣有多壞,你沒腦袋呀……」
「不能怪小瑩沒腦袋,春天到了嘛,哈哈哈……」
一個年輕村民不怕死的嘲笑方瑩是春心蕩漾,馬上讓她氣到彎下腰,抓了田地里一坨爛泥巴就賞給他,啪的一聲,正中他的臉,惹來眾人捧月復爆笑。
宋均均听到大笑聲,也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若說重生後有什麼最大的感想,就是,莊稼農事雖然辛苦,但快樂易得,不似身在侯府,日日都得戰戰兢兢。
她收回目光,卻見曹已經飛也似的站在大道前的兩匹馬兒旁,焦急的等著她。
她連忙快步跟上,只是,曹牽來的兩匹馬兒都高大,而重生後的她個兒太過嬌小,要順利翻身上馬背實在困難,這時,她就挺想念重生前長得高瘦的自己了。
「踩我的手上去!」曹彎身兩手交疊。
她微笑點頭,為忙農事,男女皆是一身褲裝,所以,她一踩一蹬,利落的上了馬背。
「沒想到你一個農家女子,不只刺繡的功夫一流,連上馬的動作都這麼厲害。」曹對她不由得又驚又嘆,「你爹娘到底是怎麼教的呀?」
「你家爺的怒火應該冒得更厲害了。」她很好心的提醒,順便避開這很難回答的問題。
他臉色丕變,「天啊!快,快,快!」
他飛快的上了馬背,策馬先行,她也甩動韁繩,迅速的追上前去——
田地里,眾人的目光隨著馬蹄聲,看著兩道迅速離去的身影。
「哇,我不知道均均也會騎馬。」
「她現在會的可多了。」方瑩身為宋均均的好友,口氣盡是驕傲。
「是嗎?那曹總管為什麼要找她?他家爺生氣,干均均啥事?」那個嫁到外地的農婦又問。
「你不知道嗎?」
幾個女子又愈聊愈靠近了。
「她剛回來啊!」另一名中年農婦也靠攏過來,幫第一個發問的婦人回答。
「均均現在可是龍泉山莊里的繡娘啊。」
知情的就猛點頭,不知道的農婦則是訝異的瞪大了眼,「到底怎麼回事?」
「別莊的主子出意外,成了殘廢,幾個月前才住到這偏遠別莊來……」
幾個人嘰嘰喳喳的你一言我一句的解說,因為別莊里從來沒住過主子,管事、小廝、丫鬟、廚娘都現有,就沒有繡娘,而不管是莊里丫鬟,還是曹從村里、城鎮找的縫補的人手,沒有一個讓主子滿意的。
剛巧,宋均均做幾個小荷包分送給幾個村里的婆婆,大家才知道她繡功了得,曹得到消息,請她幫忙縫補主子的衣物,沒想到,得到主子一句「嗯,在細微處都謹慎細致,這繡娘的手藝可以。」
這句得來不易的贊美可讓曹大大的松口氣,希望她到莊里干繡娘的活兒,但自家主子脾氣很差,宋均均的爹娘寵愛她是出名的,哪舍得讓她留在那里,曹只好退而求其次,讓她賺外快,不必住在別莊里。
「說也奇怪,一個大人怎麼衣服常破,需要一個繡娘入住別院?」中年農婦怎麼想都不明白。
「嘿嘿,這個內幕只有我知道。」方瑩得意極了!這是她跟好友追問許久才問來的。
「到底是什麼呀?快說!」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眾人催促著,就連在附近忙農事的男男女女,也忍不住豎直耳朵听。
「雙腳殘了的王爺喜怒無常,經常吼人,雖不會打人,但會摔東西、踢東西出氣,有時候還會捶牆,自己受傷不說,那一身繡工精致的衣服難免被勾破什麼的,有時候一天就換好幾件,不補不修,哪來得及讓他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