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暖閣,那裝尸的布袋已放在地上了。
元修見貴們都跟了來,不由眉頭深鎖,出門道︰「今日諸位來別院,卻出了這等事,實乃我招待不周,但人命關天,死者為大,不得不即刻驗尸。只是不想沖撞諸位,是而還請諸位移步東暖閣,廚子準備了飯菜茶水,諸位且先壓壓驚,我隨後再去賠罪。」
話雖客氣,元修語氣卻有些疏淡。
這沉尸湖底之人八成與相國府有關,事關府中秘聞,外人理應回避,但一眾士族閑來想尋刺激,便腆著臉皮道︰「侯爺不必客氣,廚子準備飯菜想來還需些時辰,我等閑來無事,听聞英睿都督頗有驗尸之能,想留下來瞧瞧,望侯爺允準。」
這話說得很清楚,廚子備好飯菜他們就回東暖閣,絕不在此多呆。英睿除了驗尸,還頗有斷案之能,元修未將此案報給盛京府,而是讓舊—無—錯—小說部驗尸,應是既想知道此案的原委,又不想對外張揚。既如此,他們只看驗尸,不听斷案,相府秘事就是讓他們听,他們也不敢听。
這些貴雖嬌慣任性些,到底也是知道輕重的。
元修心中卻還是心出些不快,總覺得這些人太礙眼。
暮青在暖閣里瞧著尸袋,這些事她一概無心過問,她只管驗尸。
「開著門,通風!」她道。
元修回身,暮青的要求他自不會拒絕,只是院中不想留著礙眼的人,他剛想讓人將們都帶去東暖閣,前頭親兵便進了院兒。
那親兵騎著馬去了義莊,來去頗快,不僅帶回了暮青要的東西,連仵作驗尸的工具箱都背回來了。
暮青不管院中人,她穿了外衣,戴了口罩和手套,便從工具箱中拿了把剪刀出來,順著那尸袋破損處剪了開。
髒污的尸袋在地上鋪開,元修望去,見湖水淌出,一塊大石壓著堆白森森的人骨,一些人骨已經碎了,底下是些黑乎乎的湖泥和臭氣燻人的爛草。
院子里干嘔聲迭起,一群貴聞見那臭氣直皺眉頭,卻還是覺得刺激,忍不住伸著脖子想瞧。
這人竟是被殺後裝進布袋中已巨石沉湖的!
巫瑾立在門外廊下,廣袖輕拂,袖中一道薄荷清香散出,暮青在暖閣里聞見,皺眉道︰「不可用燻香!」
仵作驗尸前多令人多燒蒼朮、皂角,方到尸前,遇到高腐的尸體時,為了不被那氣味嗆著,驗尸前還會口含姜片,但如此一來嗅覺會受到影響,尸體上一些對破案有用的細微氣味就聞不見了,因此她向來不用此法,多年來已成習慣,無論是怎樣的尸體在面前,她都不許有其他氣味干擾。
巫瑾雖是醫聖,與仵作一行也是隔行如隔山,不知此舉犯了暮青的大忌,頓時面生歉意。
元修沉著臉,他就知道這些人留在此處定會生亂,只是元睿還得求巫瑾解毒救命,他不好說重話,卻想尋此機會將那些遣去東院。
還沒開口,便听趙良義道︰「咦?不對啊,怎麼是人骨?」
元修一愣,轉頭看去,也覺出不對來。這尸身的手生了尸蠟,怎麼袋中的尸骨卻已成白骨了?
「沒什麼不對的。」暮青蹲在地上,將大石搬開,對門口元修的親兵道,「取盆水來,再取一幅白布來。」
那親兵在嘉蘭關城大將軍府里見過暮青要白布,知道她要拼骨,應聲便去了。
「全身尸蠟很少見,大多數尸體只有一部分可以形成尸蠟。」暮青拿起錦布包著的那截人手,道,「尸蠟可保存尸體的原形,並能保存某些暴力痕跡,雖然我們只有這截人手,但它也可以告訴我們一些事——這截人手是生前被斬下來的,而且生前發生過打斗,死者曾反抗過。」
「生前?」
「沒錯。」那人手很完整,手掌上連著半截前臂,暮青抬手將那斷面往元修眼前一戳,道,「斷面很平整,顯然是被斬斷的。」
暮青間將手臂一轉,只見前臂上有一道豁開的傷口,皮肉翻著,已經發硬,卻能很清晰地看見被劃開的皮肉,黃白的脂肪、發黑的肌肉和里面的筋。
「紡錘形創口,刀傷!傷在此處說明發生過打斗,死者曾抬起胳膊擋刀,這才留了傷。」暮青將那斷手放起,從尸袋上撿起一些好似腿骨的長骨道,「我之所以說這手是被生前斬斷的,而非死後分尸,是因為這尸袋里的尸骨大部分是完好的,沒有被分尸的痕跡。有一些人骨雖然碎了,但斷面不平整,顯然是被大石壓碎的,而非被刀斬斷的。凶手不太可能殺人後獨獨斬斷這截手臂,所以這截手臂是打斗時被斬下來的可能性很高。」
暮青驗尸時語速向來快,元修已經听習慣了,暖閣外的一群貴腦子卻轉得沒那麼快,只覺前一句剛听完,還在思索,暮青下一句都說完了。
這時,元修的親兵回來了。
暮青將白布鋪到空地上,從尸袋上撿起人骨來便開始了拼骨。骨頭在湖水里不知泡了多久,沾著湖泥和水草,有些髒污,暮青將人骨撿起放去水盆里洗過後才往白布上放。
她速度很快,仿佛不需分辨就知那些人骨該在何處安放,連那些被巨石壓斷的骨頭也能毫不遲疑地放去它該去的地方。
冬陽清冷,只見少年蹲在地上,洗骨、拼骨,利落果斷,她的手和手中的人骨晃花了人的眼。
巫瑾救死扶傷無數,醫聖之名非浪得虛名,人之經脈**道他知之甚詳,卻不識人骨。那些在他看來如石子般的小骨,若非暮青拼了出來,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些小骨竟是人的腕骨!
男子細望少年的動作,眸光熠熠生輝。
僅僅一刻的時辰,那白布上便拼出了一副人骨架子來,只是缺了頭顱。
尸體的頭顱被巨石壓碎了,顱骨是球形的,與其他骨骼不同,碎了以現有的條件來說很難拼起來,暮青只將那些碎骨洗淨了,挑了幾塊細瞧。
沒人知道她在瞧什麼,別說頭顱碎了,就算是完整的,一只骷髏頭難不成還能瞧出是誰來?
元修和趙良義等西北軍將領卻認真地瞧著,他們見識過暮青驗尸的能耐,就算是死人骨頭,到了她手上,她也一定能驗出些什麼來!
暮青卻道︰「這具尸體比較難推斷致死傷,顱骨上未見刀傷,除了手臂生前被斬斷外,難以做出其他判斷。而且,水里的尸體,尤其是形成尸蠟的,較難推斷死亡時間。」
元修一愣,院子外頭瞧熱鬧的士族們也愣住。
不是說這位英睿都督頗有驗尸之能嗎?他們還以為就算是骨頭架子,她也有本事瞧出是誰呢!原來是傳聞言過其實了。
有人露出嘲諷神色,但嘴上卻沒敢說,今日詩會上,誰都瞧出元修是多維護這小子,連戶曹尚書家的庶子和翰林院掌院學士胡文孺的孫子都趕出去了。不想得罪元修,就最好別得罪這小子。
「這麼說,這具尸體的身份難以查明了?」元修問,他並不失望,她又不是神,世間有她破不了的案子很正常。
巫瑾揚了揚眉,笑了笑,即便再驗不出什麼,今日能瞧見如何拼骨,也是一大收獲了。
「誰說的!」暮青淡淡看了元修一眼,「我只是說致死傷和死亡時間難斷,我有說身份難斷嗎?」。
她向來不**說大話,驗不出的就是驗不出,能驗出的她一句也不會少說!
暮青從地上將骨盆捧起,道︰「死者骨盆高而窄,骨面粗糙,骨盆上口呈心形——男性!死者骨盆聯合面背側已經開始形成高 ,出現骨化結節的連接,月復側緣也開始形成斜面,結合死者的鎖骨體、肩胛骨體的骨化中心出現情況和骨 愈合情況,死者為青年,年齡在二十二歲到二十四歲之間!而且,他的身份非富即貴!」
眾人剛以為暮青驗不出來了,她就說了一串讓人听不懂的話,最後一言更是令人震驚!
暖閣外,眾齊刷刷望向那缺了頭顱的人骨,見那些骨頭上沒瓖金也沒戴銀,怎麼就能驗出身份非富即貴來?
卻見暮青沒動那些人骨,而是從水盆里撈出只死人牙齒來,給元修一瞧,道︰「這牙補過!」
古代醫學是不分科的,醫者大多是全科醫生,內科、外科、兒科、婦科無一不精,什麼病都能治,連口腔科也不例外。但補牙在古代是個技術活兒,有用榆皮、美桂等藥草填牙的,有用象牙、牛骨等動物骨骼填牙的,也有用核桃木、檀香等物填牙的,還有一種叫做「銀膏」。
銀膏是用銀、錫及少量的銅、鋅以一定的比例銼成粉末,然後與水銀調成富有可塑性的軟體,凝固後可硬如銀,這是一種汞合金,可用來補牙齒缺落。
但無論是哪種補牙方法,用哪種材料,尋常百姓都是補不起的,只有權貴才能享受這等高技術服務。
「這顆牙磕掉了一塊,用的應是銀膏,外頭還用軟金鐵線綁了一圈兒,美觀精致,而且昂貴。尋常百姓可補不起這顆牙,此人的身份定然非富即貴!」暮青捏著那顆牙,那銀膏已發了黑,只有中間瞧著有些許銀亮,那金線也髒污了,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這顆牙。
但尸骨會,有些命案終究注定要大白于天下。
「我手藝如此巧的郎中也不多見,有心要找,定能尋到!」暮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