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爺爺,後來,沈女乃女乃的表哥怎麼樣了?」周晚晚最後還是沒忍住,趁沈國棟出去問了這個問題。
「他啊,」沈爺爺慈愛地模了模周晚晚的頭,洞悉世事的眼楮清明又包容,「他後來娶了個當地富商的女兒,兒女雙全,我和你女乃女乃還去喝了他小兒子的滿月酒。」
「表哥也是一表人才,滿月復詩書,家境優越又事業有成,放下了對你女乃女乃的執念,發現其實人生還有很多選擇。而且,可能會過得更容易一些,」畢竟不是誰都能一直保持著那種熱情去追逐一個人一輩子的。
「這種事,就是當時看著嚴重,真那道坎兒了,都是該怎麼活怎麼活。過好自己的日子是人的本能,這個世界上,能把一個人記一輩子的那種痴情種子,鳳毛麟角。」
沈爺爺搖頭笑笑,「你看你女乃女乃的表哥,當時命都不要了,後來不是照樣`.``娶妻生子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沈爺爺對周晚晚這樣說,等沈國棟把周晚晚安頓好再下來找他,他卻對他說了另一番話。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深有淺,不是誰想拼命抓住就一定能抓住的,力氣用得再大,也掙不過命去。緣來緣去的,有時候真的不由人。」
沈國棟非常不愛听,「當年您跟女乃女乃那時候,要是有人跟您這麼說,您能信?能听?」
「當然不能!」沈爺爺的眼楮比沈國棟的瞪得還大,「我要是認命了。這世上哪還能有你?」
「那您跟我說這些沒用的干嘛?!」沈國棟幾乎要懷疑他爺爺老糊涂了。
「我就是提醒你,趁緣分還站你這邊兒的時候趕緊地把握住!別像表哥當年那麼面!他要是早點兒下手把你女乃女乃娶了,還有我什麼事兒?!」沈爺爺恨鐵不成鋼。「你的腦子呢?!你爺爺還能害你?說的這都是經驗!寶貴的實戰經驗!」
沈國棟還是不服氣,「這還用您說?!您少給我添亂就行了!」
相比較于沈爺爺祖孫火藥味兒十足的談話,周晨對的態度就溫和多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沈國棟也不例外,別認為他對你的好是理所應該,你也要學著對他好一些,要不然無論以後你們倆是不是能在一起。你都會覺得欠他的,到時候就更理不清了。」
周晚晚驚訝極了,「二哥。你不揍他了?竟然還幫他?!」
周晨真是被這個小笨蛋給氣著了,「我這是為了誰?!你以為我憋著不揍他不難受?!」要不是怕難過,怕她心里有負擔,他用得著考慮這些?
「這就像是兩個人一起做一件事。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你也盡到力了,最後成不成的,你都有底氣,不覺得對他愧疚,如果你沒有,那你永遠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一輩子都得被人牽著鼻子走。」
周晨耐心給講道理,「你們之間不同于旁人。感情上不相欠,這是最基本的底線。否則你以後永遠被困在一個被動的位置。無論要做什麼決定,都會被愧疚左右,那就真的出不來了。」
「二哥,你還是不看好我們,是嗎?」。
「我不是不看好你們,我是必須把最壞的可能性為你想到。」周晨帶著淡淡的遺憾看著周晚晚,「二哥本來希望你能晚點接觸感情,可以多享受幾年單純的快樂。」
「愛情這種東西,太危險。危險的東西總是吸引人,可也最是殘酷,幾乎人世間所有的真相都能從里面找到。」周晨模模周晚晚的頭嘆氣,「這是你人生必須經歷的東西,如果你非要早點經歷,那二哥就只能多為你考慮一些了。」
這次談話以後,周晚晚一直在想,周晨是如何看到愛情的殘酷的?他經歷過了嗎?
可她終究沒有問,周晨不想說的事,她也不想勉強他說。
開學以後的第一個周五,周晚晚早退了兩節課,又請了周六的半天假,準備偷偷跑回綏林給沈國棟一個驚喜。
周晨說得很對,他們之間相處,不能只靠沈國棟一個人付出,她也得盡到自己的努力才行。
在汽車站排隊的時候,周晚晚意外遇到了也坐同一趟車的郭克儉。
「我去看我爸,他最近身體不好。」一個暑假沒見,郭克儉比周陽結婚的時候黑瘦了不少,精神看著還可以,眼底深處卻有著強撐著的濃濃的疲倦和悲涼。
周晚晚馬上意識到事情的不對,要是別人,她可能不會這麼想,也不會這麼震驚。
可這個人是郭克儉。那個曾經被從雲端拉下來踩到泥潭里還能笑得溫文爾雅自信好看的郭克儉,是什麼樣的事能讓他的疲倦和傷感藏都藏不住?
「郭副縣長……」周晚晚說出這幾個字就後悔了,郭克儉的父親在十年前就已經被打成了反革命,早就不是副縣長了。
「我爸在郊區養豬,做了六七年豬倌了。以前在縣里掏了三四年廁所。」郭克儉一點都不隱瞞這些事,「最近他得了很嚴重的肝病,我打算接他回家養病,正在跑這件事。」
周晚晚看著郭克儉瘦得青筋凸起的手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安慰的話很多時候都是說者用來盡義務的手段而已,對听者其實真的沒什麼用。
至少,前世她最傷心難過的時候,誰的話都沒安慰到她。
「等郭伯伯回家,我和我二哥一起去看看他。」周晚晚從挎包里拿出幾顆巧克力糖和一瓶橘子汽水,「郭哥哥,這是我路上的零食,分給你一半。」
郭克儉一點沒推辭,很痛快地收下了,「真榮幸,我還沒有過這種待遇呢。」
「那你就快點吃了吧!以後我的零食多分給你點就是了。」周晚晚幫不了郭克儉什麼忙,只能幫他調理一體,至少,能有精力扛起家庭的重擔,為重病的父親精力充沛地操勞。
一上車,郭克儉就真的吃了糖,喝光了汽水。
周晚晚跟他換了位子,讓他坐到靠窗的里面去,「你可以靠著睡一會兒。」
郭克儉也沒有推辭,就真的靠著車窗很快睡去。
周晚晚看著他消瘦的臉和眼眶周圍明顯的黑眼圈輕輕嘆氣,再熬兩個月,四人幫就會被打倒了,到時候許許多多像郭克儉父親一樣的人都能重見天日了,許許多多像郭克儉一樣無辜的反革命子女也不用活得這麼辛苦了。
車走出陵安城,公路上大樹的影子和光斑一塊一塊從車窗邊掃過,也掃過郭克儉的臉,他忽然很輕很輕地叫周晚晚,「囡囡。」
周晚晚抬頭,快速閃過的光影讓她幾乎看不清郭克儉的表情,其實他也沒有任何表情,還跟剛才一樣靠在車窗上,閉著眼楮,跟睡著了沒有任何區別,好像那聲很輕很輕的低喃是周晚晚的錯覺一樣。
可那不是錯覺,周晚晚肯定。她一直看著郭克儉,直覺里不想錯過他接下來的話,那對他一定很重要,說出來也很艱難。
周晚晚不了解郭克儉,可是敢肯定,他不是會訴苦的人。這些年無論多難多苦,周晚晚看到的都是當年那個驕傲的少年,他不會允許自己在別人面前軟弱,那比受苦更讓他接受不了。
「我媽,上個月去世了。自殺,為了,讓郭克貞回城接班。」
郭克儉保持著那個睡著的姿勢,幾乎是無聲地說出這兩句簡短的話,卻艱難得讓他自己和周晚晚都呼吸困難。
「郭哥哥……」周晚晚的淚水瞬間盈滿眼眶,她不知道這種時候要說什麼能安慰他。
其實說什麼都安慰不了。
這些無奈和疼痛,只能靠自己硬扛。
這些年郭克儉最擅長的就是這個了吧?什麼事都放在心里獨自承擔,不想說,不能說,也不知道跟誰說。
可是他終究是人,也會有某一瞬間脆弱得想找人傾訴一下。
「她身體一直不好,前些年批斗給傷了,我,找了很多關系,今年才讓她從清潔隊出來,在蔬菜公司掛了個名,在家養病。」第一句話說出來,後面的話就容易多了,郭克儉慢慢跟周晚晚說起他去世的母親。
「她在家待得一直不安心,我爸身體更不好,還在郊區養豬,郭克貞學業無著,成分不好,就要在農村扎根落戶,再也沒機會回城。這兩件事每天都在她心頭壓著……」
郭克儉的手緊緊攥起,微微發著抖,「是我沒用,要是能快一點把郭克貞的工作安排好,我媽也不會為了讓她回城接班……」
「郭哥哥……」周晚晚的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砸到郭克儉攥緊的手上。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說這不是你的錯,這個時代人人不能幸免,誰都無能為力。
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媽自殺並不只是等不及讓你回城接班,是這些年一點一滴的迫害讓她早就不堪重負,心灰意冷……
這些郭克儉怎麼會不知道?他一定都知道,只是失去至親的劇痛和迷茫讓他不知道要怎麼來抵御好,才會用自責來懲罰自己。
除了自責,他現在不知道還能為母親做什麼。
周晚晚太了解郭克儉現在的感受了,前世周陽去世,她幾乎痛到麻木,了無生趣,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自責……
郭克儉好像被周晚晚的淚燙到一般,攥緊的拳頭劇烈地顫動了幾下,還維持著閉眼靠在車窗上的姿勢,嘴角卻輕輕抖動,悲哀在他臉上潮水一般蔓延開來。
「囡囡,我從沒想到,我媽會這麼離開。」郭克儉顫抖的手緊緊攥住了周晚晚的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