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錢,什麼事兒都好辦多了。吳眠給自己做了兩身厚厚的棉衣,買了雙麂皮靴子,整裝出發了。因為怕錢不夠用,也不敢坐馬車。
回南安的路,早就忘得一干二淨了,吳眠只好走一路,問一路。冰天雪地里行路,得提起十二萬分的來,一個不注意,就很可能性命不保。
這天天擦黑走到一個小鎮上,小鎮有個大戶人家放煙火,家家戶戶都出來觀看,整個小鎮的中心地帶擠得水泄不通。
吳眠也有點感興趣,擠進去一問,才知道今天原來是二十九,明晚這時候,一家人就要聚在一起吃年夜飯了。
煙花熱熱鬧鬧地在夜空中盛開,照耀的,卻是像吳眠這樣孤獨的漂泊在異鄉的破碎的心。
那一刻,吳眠就像一只垂垂老矣的鼬鼠,想要飛快地逃開那片沸騰的人群,可是力不從心。
「眠哥哥!」一個嬌滴滴的女音穿過喧囂的人群,穿進吳眠的耳膜。
她驚喜地轉身,「是衛鸞!」
果然,一個身著青底碎紫花襖的女子劈開人群走了過來。
「眠哥哥!哦,不,該喚眠姊姊呢!」
吳眠尷尬地笑了笑,她什麼事都是後知後覺的,當初自己的馬腳肯定泄露得太多了。
他鄉遇故知,實為人生一大幸事。
「快隨我歸家去!」衛鸞拉了她的手,急急沖出人群。
很快,吳眠就到了一個普通的籬笆院,因為沒有月亮,那院子看不真切。
衛鸞進門就喊,「哥哥,看我領誰回來了!」
「哪個?」衛鴻正秉燭夜讀,听見便扔了書起來。
這一看,竟呆愣在當場。
在衛鴻和衛鸞看來,已經是十多年沒見了。各自的變化都很大。
許衛鸞已經是個姿容俊美的老姑娘了;吳眠被道士用法術留在了少女樣貌時,正值花樣年華;許衛鴻長成了一個翩翩風流郎。
「眠兒,這些年頭,過得可好?」衛鴻率先打破了沉默。
吳眠苦笑了一下,「這些年」,自己哪兒來的「這些年」啊,「一切還好,鴻哥哥和鸞過得可好?」
衛鸞捉住吳眠的手,驚奇地問︰「眠姊姊,當年你我年紀相差不過一歲,怎如今你的樣貌竟比我小上好幾歲呢?」
看著兄妹倆靜待她下文的表情,吳眠啞口無言。想了好半天,才囁嚅著說︰「幾年前曾大病一場,被一位仙師所搭救,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將我弄成這番模樣來。」
兩人皆松了口氣,「原是仙師法術,讓你青春常駐了,倒是有福之人。」
「對了,此地是哪兒?你們有怎會到此處落腳?老家不是在江西麼?」
衛鴻嘆了口氣,「唉!一言難盡矣!」
衛鸞也嘆了口氣,問︰「眠姊姊,為何一去十多年音信全無啊?」
「啊?這……家道敗落,終日東奔西走,無法與你們寫信啊!」
「哦!」衛鸞點點頭,算是認同,「你們先聊著,我弄些酒菜送來。」
屋里一下子就靜謐下來,只剩了衛鴻和吳眠兩個人,對視著,誰都沒有。
衛鴻靜靜地看著。當年那帽子一掀,那發絲飛揚,柔柔拂過的皓顏,早已深深鐫刻在了心底,一直未能相忘。
其實早已知道她是女子,只不過不知其用意,不敢戳穿,欲待她親自揭秘。
這些年眠兒過得好嗎?應該很好罷?她看來便是大戶人家的千金,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家碧玉。
吳眠也在看。如果說當年用袖子拼命擦掉衛鴻臉上的污穢後,那張清朗的面容,讓人過目難忘,那麼,現在的衛鴻則更加讓人著迷,他的俊逸之中增添了儒雅之氣,雖是書生模樣,但身板結實,身材高大,並無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之像。
他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吧?如果生在富貴家,依他的長相,難免會帶點兒陰柔之氣了。
「你……!」倆人同時出聲,卻又同時噤聲。
吳眠笑笑,道︰「還是你先說吧!」
衛鴻還是目不轉楮地看著吳眠,說︰「你先說罷!」
吳眠躲開衛鴻的目光,「我想問,此地是哪兒?」
衛鴻微微失落地嘆了口氣,強忍住想擁她入懷的沖動,只好移開了目光,看著窗外說道︰「此處是濟南府,你為何到此?」
吳眠嘆口氣,自己的地理知識差得要命,怎麼知道走路呢,還不是別人指哪條路,自己就走哪條路呢!
「我打算回老家南安,鴻哥可知如何走?」
「南安府應是經過九江府的,如此看來正與我們同路,不如緩兩天,相伴而行罷!」
吳眠想了想,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路,而且時間上應該也來得及,就跟著他們好了,于是點頭同意了。
「眠兒,你為何又會北上呢?當初不是歸家了麼?」
「哦,有些事兒耽擱了……你們為何到此地啊?」吳眠急于轉開話題。
衛鴻正欲開口,衛鸞端著酒菜撞門進來了。
她听到這話,將端著的吃食往桌子上一放,快人快語,說開了。
「這事兒還得听奴家來說!」
吳眠看看衛鴻,後者笑了笑,說道︰「鸞妹一向口快心直,眠兒細听便是。」
衛鸞坐下的功夫都省了,滔滔不絕地指手畫腳起來。
「話說那天你走之後,哥哥不舍,追至城門外,見一陣風將你的帽子吹落,呀!原來眠姊姊竟是美嬌娘!這一吃驚不小,回院里後便神不守舍、神魂顛倒。究其緣由,得知原來春心萌動了。哥哥說︰世上竟果有這般俠義心腸,貌比謫仙的女子!只可惜,為時晚矣!」
衛鴻沒料到衛鸞會這麼說,俊顏漸漸染上紅霞,忙呵斥道︰「鸞兒!休要胡說!」
說得吳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強自按捺著。
衛鸞猶自不理,繼續眉飛色舞地說下去︰「你走後不過三天,就有人上門來,要將院子買了去,起初我們不肯,奈何對方是勞什子尚書大人,胳膊終歸拗不過大腿,院子被強買了去。一時間,整個院子的人都失去了落腳之地,古嬤嬤、王爺爺、唐老爹因受不住此番打擊,加之年事已高,相繼歸了天,剩下的有些被遠房親戚領走了,有些投奔子女甚麼的,也所剩無幾了。只有那孤苦伶仃的幾個可憐人同我們兄妹沒處可去,商量來商量去,我們倒還有個干娘,在蘇州府上唱些曲兒謀生,于是估模著投奔而去。」
「我們帶了小百靈、豆豆兒等幾個小孩子前去,不大費功夫便尋著了干娘。干娘是我娘的‘老庚’ヾ,從小歇到大,親密得緊,見著我們毫不猶豫便爽快收留了我們。干娘出身亦是貧寒,打小便跟著戲班子學戲,唱得一口好青衣。因深得老班主信任,故老班主升天之後,便交付與她,她亦好本事,打理得井井有條,雖打著草台子,在蘇州府上亦是小有名聲。我和哥哥安頓下之後,干娘便著手培養我們,細算來,已是數十載。」
「此次哥哥是因我之事來到這濟南府的,只是因有位客人願出些資相助我們戲班子,給添置些戲服甚麼的,他指明要我前來取,雖然心中明知他對我有意,但亦無法,這年頭戲班子多,眼見得這碗飯是吃不長久了。唉!」
吳眠從頭至尾一字不落地仔細听完了,這是她頭一次這麼認真听別人,比上課都認真。
衛鴻听到最後那段話,頗有些難為情,三人又靜默了一陣。他才開口問道︰「眠兒,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亦說來听听罷!」
「啊?我……。」吳眠怔了怔,腦子飛快地轉動,半晌才為難地說︰「……家父一直在軍中當差,一年未見上數面,我被娘親藏于閨閣之中,十六歲那年因偶感風寒,熱氣入肺,終于不治,無奈之下,恰巧一位道長路過,將我帶至深山中救治,待我醒來,便是如此模樣了。道長見我病愈,便遣我回家,以慰雙親想念之苦。」
「原是這樣,多謝真人搭救,若不然今生恐無緣相見了。」衛鴻深感安慰。
衛鸞笑道︰「好了,盡顧著了,坐下用些酒菜罷!」
衛鴻首先端起酒杯,道︰「來來來,難得他鄉遇故知,咱們把酒慶相逢罷!」
各人端起酒杯喝了。一杯酒下肚,衛鴻的臉上浮起了紅暈。
只見他又端起一杯,指向吳眠,「眠兒,為兄敬你一杯酒,但願從今莫分離了。」
吳眠好笑地看著衛鴻微醺的樣子,才一杯就已經醉了呢,這男人的酒量也太淺了些。
衛鸞富含深意地看著吳眠,吳眠忙端了杯子,對衛鴻說道︰「干了!」
「眠姊姊,鸞兒亦敬你!能與你結為姊妹真真三生有幸。」衛鸞依然含著那抹深思的笑,舉起了杯子。
吳眠喝完之後,才發現衛鴻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這對兄妹真奇怪,女的反而能喝。
衛鸞笑著說道︰「莫管他!一向如此,不過兩杯,定要倒下的,我們再喝罷!」
推杯換盞間,淺淺的醉意也涌上了吳眠的雙頰。怪了,還以為自己挺能喝的呢,真是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比一山高啊!
「眠姊姊……眠姊姊!」有人推了推吳眠,朦朧間,好像听見衛鸞說著什麼,但是已經意識不清了。
吳眠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我……是很能喝的……天……外有天,人……人外……有人……。」
衛鸞抿嘴笑了笑,拍手喚進來兩個老蒼頭ヾ,支使著將衛鴻和吳眠搬至床上,又揮手讓他們下去了。自己替倆人月兌了外衣,鞋襪,細心蓋好被褥,放下帳子,一切打理妥當後,悄沒聲息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