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十二抱著恢宏里上了城牆,懷里的小子全副武裝,沒有小型盔甲便裹著大人的半身甲,懷里抱了個鐵鍋蓋,頭上還頂個小鍋。錢梅花直翻白眼——有必要這樣麼!
造型很滑稽,卻沒有人笑,血肉戰車,鐵色城牆,生命的絞殺正烈,沒有人有心思多看一眼其他。
恢宏里本來正哀怨他娘把他給拋下了,此刻得以上城,十分歡快,一看見百里幽過來,笑呵呵伸手要抱,手剛伸出一半,忽然看見對面一個漢子爬上城頭來,滿是橫肉的猙獰的臉,扯一抹血跡斑斑的怪異的笑,在城頭上火把的微光里,人的一亮。
恢宏里驚得一顫,驚呼還沒出口,就看見一個士兵撲了,手中釘耙當頭一劈, 嚓一聲劈進那人脊骨,順勢一拖,犁出森白的骨頭和鮮紅的血肉。
恢宏里張著嘴,小臉瞬間慘白,好半晌後,上下齒關失控地踫在一起,也是「 嚓」一聲。
他手始終還僵僵地伸著,不知道再遞出去也不知道收回,忽然身子一震,落入了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恢宏里立即將大腦袋扎進那個懷抱里,帶點拒絕和埋怨地,狠狠蹭著。
「先前給你看的,叫亂世。亂世里人命不如狗。」百里幽的聲音響在他頭頂,還是那麼平靜,不知怎的,卻令人感覺多了一絲少見的憐惜。
她輕輕撫模小子光滑柔軟的頭發,輕輕道︰「現在你看見的,是真正的戰爭,戰爭里人命是數字。」
恢宏里不抬頭,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他嗅見她軟甲上新鮮的血氣,仰起臉,水汪汪的大眼楮帶點詢問的看她。
「帝王之業,開疆拓土。」百里幽拍拍他,示意他安心,又道,「但凡有為君主,安定國力之後,想著的便是劍指天下,擴張國土,留予王朝萬代,以成萬世之基。所以有窮兵黷武,有戰火連綿,有許多的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有許多父母親人從此死別。」
她指指城下,又指指城上,恢宏里停止了顫抖,扭頭默默看著。
「你是不是很害怕失去我?」
恢宏里立即狂點頭。
「那些老人和孩子,也會很害怕失去他們的兒子和父親。」百里幽低聲道,「將心比心,你要記住。」
「嗯。」恢宏里吸著鼻子,「不要打仗。」
「不對。」百里幽冷冷道,「但凡所有侵入家門的,無故挑釁的,橫蠻霸道的,欺我百姓的,搶我國土的,要打,要狠狠地打,打到它心驚膽戰,打到它望風而逃,打到它再不敢驕縱狂妄,欺我父老。記住,一個外政上懦弱無為的國家,一樣庇護不了子民,一個庇護不了子民的國家,遲早淪陷在外族的鐵蹄下。」
恢宏里似懂非懂地听著,忽然道︰「就像王先生搶娘親,我也可以打,一個不能保護娘親的孩子,遲早會沒有娘親。」
「你打得過盡管打。」百里幽道,「一個不能將所有敵手都擊退的男人,他不配去搶女人。」
周十二看著百里幽淡定認真的神情,雙臂抱胸,在城頭冷風里蕭瑟地顫了顫——王爺,您要不要把那份老將軍給的秘笈再往深里練一練?
王平遙正好走過來,倚著城牆听兩人對話,笑了笑。
沒想到百里幽是這樣的。
誰都看出她擅長戰爭,是戰爭之中光芒最為熠熠的寶藏,天下越亂,她越有機會展示屬于她的堅剛特質,月兌穎而出。但誰也沒想到,那般強硬冷靜的她,竟然不是戰爭狂人。
她鋒利,是因為遇強愈強,如蚌,張開堅硬的外殼,抵御一切窺探的海潮,內心深處,卻柔軟地托著圓潤的珠。
「回去吧。」百里幽拍拍恢宏里的大腦袋,「好好練功,將來揍人。」
周十二帶著恢宏里下了城頭,日光猛烈地自頭頂一竄,竄過箭樓,天亮了。
城下的喧囂漸弱,百里幽傳回身,看見西周兵開始退兵,第一波的攻城戰,結束了。
幾乎在西周兵退下城頭的那一刻,所有新兵都癱軟在地,很多人麻木地發一陣呆,一轉眼看見身側血跡斑斑,肩膀後頭的蹀垛上還堆著敵人死不瞑目的尸體,忽然便開始嘔吐,痛哭。
也有大笑的,神經質一般又蹦又跳,狂呼勝利,卻在被同伴一拍肩膀後,回轉身淚流滿面。
此刻瘋狂的城頭,沒有人去阻止,百里幽和王平遙並肩默默地看著。
戰爭就是這麼殘酷。以血肉和死亡鑄就鋼鐵心性。
這只是第一次,一場必經的發泄。等到第二波,第三波……一場一場的攻城戰後,這些未見血腥的百姓青年,會眼楮都不眨地,將武器捅入敵人的心窩。
「他們會成為百煉精兵。」王平遙注意著四周新兵的表現,很精準地指出了其中的精英。
百里幽卻道︰「戰爭給人的,永遠只有創傷。」
王平遙轉眼看她,笑了笑。
「又有話在心里不肯說是麼?」百里幽道,「你想說——百里幽看起來並不像那麼悲天憫人的人。」
王平遙默然,半晌輕輕道︰「你在我心中……很好。」
百里幽好像沒听見這句話,接著又道︰「正好我也有話想說——你看起來也不像一個真正溫暖的人。」
王平遙的手搭在城頭冰冷的灰磚上,潔白的手,和深黑的磚鮮明對比,看起來溫潤,卻也是溫潤的冷,日光無聲地,從指尖滑過。
「你看太陽。」他道,「曬久了終究會暖和的。」
「沒有永恆的日頭,卻有從不遲到的黑夜。」百里幽望著那日色,眯起眼楮。
兩人不再,靜靜看西周兵退去,那先前持矛險些要了百里幽性命的將領,在大旗下凌厲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退入後陣。
王平遙在城頭放了一管煙火,通知城外配合作戰的江湖人士撤離。
「我們現在只能等臨近的上府兵出兵,或者天紀軍來救。周圍府縣軍力不足僅能自保,指望他們怕是不能。」王平遙道,「最快三天,我們才能等到援軍。城里糧食夠嗎?」。
「餓兩天不會死人。」
兩人眼神並沒有輕松,誰都知道城內存糧不足不是當前最大危機,援軍只要幾日內能到都餓不死人,但城內士氣、軍力以及內城城牆的弱勢才是北嚴最大的軟肋,三千不足的下府兵,分散在四個城門,本身軍備松弛,軍紀不嚴,戰力低下,昨晚竟然完全是靠新兵被激,才能一氣撐下來的重生左唯。
「我但望他們能快點適應,撐。」王平遙手扶城頭,眼神淡淡憂慮,「西周穿山突襲,沒帶干糧,必然要以戰養戰,所以接下來的攻城戰只會越來越凶狠。」
百里幽不,注視著那些青澀的少年,他們止住了哭,開始慢慢推下城上的死尸。
霹靂虎帶著人,送干糧上來,一個大筐子裝著粗面餅,一個大筐子裝著咸菜湯,咸菜是從農戶家中搜集來的,城內擠進了太多人,油鹽瞬間告缺,但士兵沒有鹽就沒體力,所以百里幽下令,對百姓控制鹽米油,盡量保證士兵的供應。
百里幽起身,要去排隊,王平遙一把拉住了她。
「這事兒該男人做。」
百里幽挑挑眉,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被照顧,卻沒拒絕。
王平遙排在隊伍後面,士兵們看他和太百里幽一起,自覺地要讓他先拿,王平遙微笑拒絕,過了一會兒拿了兩份面餅和湯來,百里幽原以為他得跑兩趟,結果王平遙把餅放掌心,碗放在餅上,一手托一個,穩穩地走過來,一邊錢梅花尋歡都在吃吃地笑,百里幽看他那難得滑稽的造型,也忍不住勾勾唇角。
她決定,哪怕那碗底不太干淨,面餅因此或許有點髒,她也一定吃下去。
誰知他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把碗和面餅遞過來,手掌上發出簌簌的聲音,百里幽這才看見,碗下和餅下都墊了干淨的油紙,隔開了碗底和面餅,面餅和手掌的距離。
裊裊熱氣里他微笑著,咸菜湯在那樣的笑容里,聞起來香氣撲鼻。
錢梅花榮尋歡坐得遠遠的,一邊啃面餅一邊擠眉弄眼吃吃笑,如果不是對百里幽心存敬畏,只怕玩笑早開得滿天飛。
百里幽接過湯和餅,面餅粗劣,直接咬是和牙齒過不去,她將餅撕碎了泡在湯里,餅子沉下去,一塊塊紅色的肉塊浮上來,仔細一看,是鹵牛肉。
百里幽抬起眼來看著王平遙,王平遙笑笑,「得知北嚴被圍時我們正在喝酒,酒壇子未及收拾便開始安排沖陣,我順手揣了一塊牛肉在袖子里,想著北嚴內城糧米肉類每天都由外城運進,內城被圍,大量百姓入城,肯定食物緊缺,就算有,以你的性子,也肯定是讓別人先吃,所以給你帶塊牛肉來,好歹吃著實在點。」
說完他隨意地喝他那碗漂著咸菜葉子的清湯,笑道︰「滋味不錯,快吃,再等就涼了。」
百里幽出神地注目湯碗,騰騰的熱氣沖上來,遮沒了她的眼神。
帶點迷惘和懷念的眼神。
三歲之前的模糊記憶里,似乎那個冬天,大橋下的孔洞太冷難以御寒時,母親便會帶她去路邊小攤,喝一碗牛肉胡辣湯。
胡辣湯酸酸辣辣,漂浮著一層鮮紅的油,撒著褐紅色的胡椒粉和五香粉,色澤濃重,灼烈而誘惑。一點面筋、粉條、黃花菜在其間浮沉,她總是要先挑粉條吃掉,那點韌韌的力道,咬在齒間,來回碾磨,像寒冷綿長歲月里,那些苦而回甘的日子。
母親一般都不吃,坐在一邊看著,她那時還小,也不知道讓,埋頭呼嚕呼嚕喝湯,寒冷的冬日沁出一頭汗來。
汗珠要滴下來的時候,母親的灰色大手帕已經等在一邊,往臉上一蒙,手掌隔著手帕溫柔地一抓,拭盡鼻尖盈盈的汗。
這麼多年了。
落下的再多汗水或淚水,再無人擦男男一一纏綿入骨最新章節。
她正出神,一只手忽然伸了過來。
指尖溫柔,拈一方雪白麻紗帕子,輕輕拭去她眉梢額頭的汗。
她抬起臉,被熱氣燻過的容顏,眉更黑而眸愈清,鮮妍如朝露下的新花。
那朵花開在城牆上,廢墟間,因其不折而分外壯美。王平遙凝望著她,只覺得這一刻心情溫存而震動。
可是瞬間他的眼底便飄過那年的雪,冰冷蒼白,湮沒一切。
他唇角勾起微微的笑,又是那種熟悉親切,近乎完美的笑。
百里幽錯開眼,好像沒發覺他一瞬間心情轉換,從愛的巔峰到憾的深淵。她只是默默又拿了一只碗,把牛肉湯分了一半,塞在王平遙的手里。
王平遙也沒有拒絕,兩人肩並肩喝湯,熱氣淺淺地漫上來,遮住了各自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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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麗京。
「周十二好像今天沒有信來。」玄王府的書房內,墨然輕衣緩帶,斜斜倚在軟榻上,翻著侍從新送上的一疊文書。
「王爺。」他的書房總管輕聲道,「偶爾遲上一天也是有的。」
「我總有些心神不寧。」墨然皺皺眉,挪了挪身子,抽出腰下墊著的厚厚軟墊,扔到一邊。
總管趕緊奔,把軟墊拿在手里——老將軍再三叮囑王爺必須時時墊著護腰的,王爺從來不當回事,他得拿著,萬一將軍又來查房,好趕緊給主子塞回去。
「就不該回來。」墨然手指揉著眉心,神情不勝厭倦,「一回來,一點小事大驚小怪,非讓我好好養那根本沒有的病,等于被禁足,我那尊貴的老,怎麼就不能饒了我?」
總管低頭笑著不敢接話,墨然低頭看看自己,又嘆息,「唉,好像胖了點?也好,丑一點和那丫頭更配些。」
管家揉著枕頭,心想「那丫頭」是誰呢?還有這麼重要的消息要不要告訴老呢?
墨然將手中文書飛快地翻了一遍,他手里拿著的是近期西北地域的軍事動向分析,他的書房幕僚們早已寫了節略,表面上看起來一切如常。
軍報在墨然手中嘩啦啦翻成一條線,他的手忽然一停,抽出一張來仔細看了看,喃喃道︰「西周頻頻出沒那蘭山西線,天歷軍嚴陣以待。」又看看下面幕僚的批注「外衛認為此舉,或為西周故布疑陣,或為西周將大舉攻天歷本營,愚等以為,西周蠻人,素日不擅行軍布陣,奇詭之道,想必近期欲圖跨越那蘭山,搶奪山下草場,定無重大戰事發生。」
墨然眼楮微微眯起——那蘭山?天歷軍駐地西側五十里,其後是西周疆域,那蘭山北側氣候寒冷,南側草場豐美,西周一直試圖搶奪南側草場是真的,但是翻越高山並不方便,兩山阻隔,就算奪下地盤也難以長駐,早在當初他駐守西北邊境時,西周就幾乎已經放棄了那個打算,怎麼忽然又對那蘭山感興趣了?
「那蘭山……那蘭山……」墨然手指敲著桌面,指節無意識地在桌上劃出一條起伏的線……忽然眼神一凝,將軍報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備馬,通知在京護衛,我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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