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王府里,墨然臉上散漫微笑的神態已經退去,雖沒有周惠的憤怒憎恨,卻也滿眼的肅殺。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人的腳步聲,步子不輕不重,不急不慢,每一步都很穩很踏實,讓人心隨著那步子,一步步的安定下來。
「趙七。」墨然突然嘆息一聲,「讓他們把人都撤了吧。」
「是。」
墨然轉過身,看著自己的親信之一,鐵魂衛中暗衛的大統領。
他的親信護衛頭領都以數字命名,按入府年限計算,趙七,已經在他身邊七年。
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周十二,,現在全天候的帶人保護百里幽和恢宏里。
趙七的臉和周十二的姓很像,有一個長長的下巴,其余部位鼻直口方,人則和相貌一樣看起來一板一眼。
作為墨然手下唯一一個曾經渡海,去扶桑國學習隱殺技的高手,剛才讓李旺福和周惠嚇得狼狽而逃的那一道背後刀痕,就是他的「無影刀」的絕技。
墨然懶懶地靠著欄桿,剛才和周惠那一番明里暗里的交鋒,看似淺笑輕顰,卻可謂刀光劍影殺機密布,比一場兩國談判還要累心。
兩人互相試探、警告、威脅、鉗制,最後是周惠終究因為武力不足略輸一籌,狼狽而走。
但實際上,他和她也只是打成平手。
或者說,互相鉗制,各取所需。
她暫時放下對百里幽的追究,他則幫她繼續圓謊。
當然,若非他展示強大武力和保護百里幽的莫大決心,她絕不會這麼好,她會笑吟吟先殺了百里幽,再來問他這顆美人頭是不是比活著的時候好看些。
墨然不過稍稍沉思,便對趙七招招手。
「我們走。」
趙七立即跟上。
沒過多久,玄王府後門大開,幾騎快馬馳出。
「趙七。」墨然在當先一匹馬上,毫不猶豫地道,「不管你用什麼辦法,給我把那些宮中的探子處理掉。」
「是。」趙七點頭,
黃昏時分,城門將要關閉,墨然快馬馳來,他的護衛在前方驅散人群,手中的鞭子極有技巧,將人帶開而不傷分毫。
百姓看見鮮衣怒馬的隊伍,都自覺讓開,卻有自城外入內的一名騎士,速度絲毫未減,一路吆喝「讓路!讓路!」,向城內狂奔而來。
他肩膀上,三根黃色小旗迎風飄揚。
別人還沒明白什麼,紛紛走避,墨然原本不在意,眼角忽然掠見那小旗。
兩馬交錯,擦身而過,他忽然一探身,一把抓住了那騎士的肩頭。
那人一驚,還沒來得及勒馬,馬猶自狂沖而去,墨然另一只手挽住他的僵硬,單手一勒,駿馬一聲長嘶,揚蹄而起,生生停在半空。
墨然默不作聲一揮手,護衛們立即上來牽了信使的馬就走,一直行到城門不遠處一個無人的暗巷里,才停下來。
那人驚得目瞪口呆,嘶聲大叫,「你干什麼!我是南境行省總督府信使!阻攔軍務信使,是要殺頭的!」
所有人都不做聲,巷頭那邊墨然悠悠步來,目光微微一巡視,劈手就扯下了他的腰帶。
那人更驚了,撲上來阻攔,「放下!放下!任何閑雜人等,不得隨意接觸……」
墨然理也不理,一胳膊隔開他,三下兩下撕開腰帶,抽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箋,那種淡黃色麻紙,正是大歷專門用來傳遞軍情的紙。
「你這個瘋子!敢當街攔軍務信使奪緊急軍情!」那騎士被墨然接二連三的霸道舉動,驚得張口結舌,此刻見他當真取出了信,倒笑了,「這可是國家軍情,非有國家特令者不得拆閱,我看你還敢不敢……」
「嗤啦。」墨然撕開了封口。
那信使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目光匆匆一瀏覽,墨然的臉色一冷。
「果然!」他道。轉頭問信使,「南境行省總督目前派兵去北嚴沒有?」
信使瞠目看著他——這小子不知道私拆軍報是死罪嗎?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他傲慢地答。
墨然看他一眼,手指一揚,一個火折子亮在指間,他湊近軍報。
「別!」信使滿頭大汗尖叫,「我說!沒有!」
「為什麼?」
「按例,天歷軍總帥節制西北等地所有軍情,所以要等天歷軍的意思,才好決定哪方出兵。」
「天歷軍出兵沒有?」
「好像……還沒有。」
「上府兵呢?」
「好像……也沒有。」
墨然的臉色依舊很平靜,但信使卻覺得似乎忽然有寒氣罩下,他激靈靈打個寒戰。
「南境行省總督對上府兵有轄制之權,北嚴被圍,總督有權知會上府兵一並出兵,為什麼沒有立即出兵,反而要千里迢迢上京請示?」
「小的……小的不知道……」幾番對答之後,信使語氣越來越謙恭。最初的憤怒,此時他也隱隱感覺到面前人雖然年輕,但自有非凡氣度,那種久居人上的氣質,非位高權重者不能有。何況還對軍務如此熟悉。
墨然的目光銳利地掠過他的臉,心知一個小兵信使也不可能知道太多,信箋一眼掃過,內容早已記在心里,他目光在「北嚴府尹張秋力抗巨敵,以身殉城,北嚴城典史副手太史闌向外求援。」這一排字上掠過,隨即對趙七招招手。
「這行字,改了。」他道,「去掉張秋殉職一事,抹去太史闌的名字。」
趙七就好像要改的不是國家軍情只是學童涂鴉一樣,略點一點頭拿到一邊,交給一個護衛,不多時拿了來,手中的信封已經恢復原狀,連火漆位置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遞給軍部吧。」墨然笑吟吟拍拍信使的臉,「想死的話,就告訴他們,信被改過。」
他微笑著一揮手,帶著護衛離開巷子,蹄聲響起,比先前更急驟地馳去,信使抖抖索索拿著信,望著夕陽光影下黑色的空蕩蕩巷口,直覺剛才仿若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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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尚書省門下兵部尚書求見太後于正陽殿。
兵部尚書手拿軍報,在殿外屏息靜氣等候,正陽殿門窗緊閉,太監都肅立在外,面無表情,緊閉的門窗內,卻似有低低的笑聲傳來,有時是男聲,有時是女聲。
兵部尚書望望猶自素白的門帷,以為自己幻听了。
過了足足大半個時辰,里頭才傳來一聲「宣」。
兵部尚書眼觀鼻鼻觀心地進去,留心不被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滑跌,從他低垂的眼角,看見皇太後青金色繡團鳳的袍角,旁邊還有一雙靴子,黑色,靴邊一道杏黃螭紋。
兵部尚書頭垂得更低。
原來國舅爺在這里。
皇太後的聲音听起來淡淡的,按照慣例,這便是心情不太好,這又有點出了慣例,往常國舅在這里時,太後都很開心的。
尚書將軍報呈上去的時候,瞥了一眼太後和國舅。發現兩人都很嚴肅,太後眼下還有淡淡的虛腫,似乎哭過?國舅英俊的臉上一片漠然,兩根手指無意識地捋著自己修剪得極漂亮的兩撇胡須。
想起剛才听見的兩人的笑聲,兵部尚書又以為自己幻听了。
「西周忽然繞過天歷軍和上府大營,圍城北嚴?天歷軍以那蘭山南線恐有大規模戰事為由,不願出兵。南境行省總督請旨,以上府兵截斷西周後援,營救北嚴。」
周惠讀到一半,眉毛已經豎起,冷冷將軍報一擲。
「天歷軍和上府兵大營做什麼去了?兩大兵營三十萬,竟然給西周越過他們,包圍了北嚴?」
兵部尚書伏身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周惠聲音越發冷厲。
「天歷軍這些年當真越發桀驁不訓!」她目中閃著幽青的光,「駐兵二十萬,便是那蘭山有西周軍出沒,疑心會有大規模戰事,不能出動主營,但北嚴被圍何等大事,圍城的西周軍隊據說人數又不是太多,為什麼就不能撥一部分軍力去援救?近在咫尺,重城被圍,他們作為西北唯一可以在本境內自行調動的外軍,居然能眼睜睜看著?」
「太後息怒。」國舅一直默默听著,眼神閃爍,此刻笑著打圓場道,「歷家久駐西北,掌握一地軍權,位高權重,唯因如此,歷家才分外,這也是忠于朝廷,忠于太後的一番心意。」
周惠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國舅是指紀家手握軍權,卻不肯擅自專權,行事謹慎,這說明沒有不臣之心,說起來,確實是件容易讓帝王安心的好事兒。
她臉色緩了緩,國舅拈著小胡須,悠悠地笑著,手不經意地擱在她身後的椅背上。
兵部尚書抬頭看了國舅一眼——誰不知道你和歷家穿一條褲子?他家每年和你往來的信書夠裝一茅坑。
當然這話是不敢說的,國舅是太後的表兄,也是先帝駕崩後,至今猶自在世的當朝不多的先朝重臣,別的不說,單就他能好好活到如今,那就是一個詭異的現象。先帝駕崩後,親王接連又死了幾個,他幽太後這根支柱,自認安然無恙,還很得太後信重,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熱,他家門檻每半個月都要換一次,生生被上門的人踩塌了的。他的權勢,便是當朝兩公都不敢得罪,哪里輪到他一個小小尚書。
「歷家的態度,想必也影響了上府兵,歷家全力對付那蘭山西周軍,上府兵就得固守大營為歷家守住後背,這是上府兵的首要職責,也難怪不肯出兵。南境的總督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上書兵部。不過北嚴為我西北向內陸門戶之一,不可不救。」周惠沉思著,「距離北嚴被圍,已經多久?」
「兩日。」兵部尚書道,「北嚴城內傳信及時,總督接到消息後立即以八百里快馬加急日夜趕路。一刻也沒有耽擱。」
「很好。」周惠欣慰地點點頭,「同樣以八百里加急賜兵符,由上府兵會同南境行省總督府出兵。」想了想又道,「傳令天歷軍總帥紀無咎,如遇北嚴軍情緊急,必須分兵去救。不得固守本營觀望。」
「是。」
「如果墨然在這就好了。」周惠忽然幽幽地道,「他定然知道,西周進攻那蘭山到底是真攻還是有詐,如果確定有詐,那哀家就可以直接下令天歷軍出兵了……」
她身後,國舅忽然冷冷哼了一聲。
聲音很低,兵部尚書並沒听見,周惠卻微微揚了揚眉,略轉身,瞥了他一眼。
她的眸光,從眉毛底下飛出去,略帶嗔怪,卻掠出瀲灩的弧度,淡淡風情。
國舅的表情還僵硬著,卻僵硬著笑了笑。
兵部尚書心急如焚,急著去安排,沒空去理會兩人的眉毛官司,正要請辭,周惠卻像忽然想到了什麼,道︰「北嚴府尹是章丘吧?說起來北嚴最近真是多事,先是潰壩,再遇敵襲,也難為章丘,雖然治下不力,屢屢出事,但善後卻都做得好,等戰事一了,你們兵部再上個嘉獎折子來。」又對國舅笑道,「你培養得好屬下。」
國舅點頭,得意地捋須微笑。
兵部尚書身子卻一僵。
他另有信息渠道,卻和南境行省總督的軍報有不同,他原本猶豫到底要不要說出來,怕南境那邊不說實情是另有難處,自己貿然說出會帶來麻煩。但此刻太後竟然問到,再想不說是不行了。
「回稟太後。」他輕聲道,「章丘……據說已經以身殉城……」
「哦?」周惠驚訝地挑起眉,「如此大事,軍報上為何沒說?」
「想必……軍報發出時,章大人還未殉職……」
這理由倒也說得,周惠點點頭,皺眉道,「那麼此時北嚴沒有主事者?這可糟了……」
「太後放心。」兵部尚書展顏笑道,「天佑大歷,逢凶化吉。危難之時,自有英雄人物應命而出,听說當時典史副手力挽狂瀾,救萬千百姓入內城,抗下了最初的百姓紛亂和西周的猛攻,此刻正和西周對峙,有此人在,短期內當可無憂。」
「哦?」周惠也十分歡喜,「果真天佑我大歷!此乃何許人也?定要重重嘉獎!」
「此人還是位女子呢,當真巾幗不讓須眉!她叫百里幽。」兵部尚書一點也沒注意到周惠忽然變了的臉色,滔滔不絕,「城破突然,百姓紛亂,當時她在城中,當機立斷開內城城門,又當機立斷關城……」
「再說一遍,她叫什麼?」周惠忽然厲聲打斷他的話。
兵部尚書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一抬頭才看見太後臉色,便如那六月天,不知何時便陰沉欲雨,眼底幽幽青藍色光芒閃動,似矛,似劍,劈頭蓋臉射過來。
「百……百里幽……」他心知不好,驚得有點口吃。
周惠忽然不了。
她身後國舅也皺起眉,輕輕「咦」了一聲,這一聲「咦」讓周惠眉梢動了動,半側身看了看他,臉色更難看。
殿內氣氛忽然沉默得令人難堪,戶部尚書半弓腰等在當地,不知道是該走還是不該走,滿額的汗,一滴滴滲出來。
案上軍報被穿堂風吹得刷拉拉地響,滿殿里就這麼點聲音,卻听得人更加壓抑。
良久,周惠的手指,輕輕擱在了軍報上。
指上少見的碩大金剛鑽,一閃一閃,刺眼。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她漠然道,「其中疑點甚多,章丘身在內城,如何殉城而死?城中北嚴府僚屬眾多,府尹喪命,還有推官,如何輪得到一個典史副手發號施令?西周突襲,外城被破,她是如何控制時機開內城,又及時關閉內城?西周又是怎麼繞過兩大軍營,造成突襲的?西周這邊突襲,那邊就冒出個英雄人物,難道沒人覺得不對嗎?」。
兵部尚書抿著嘴,他收到的信息,對這些問題也說得不詳細,但無論如何,這不是現在該追究的問題,當務之急,該是救援北嚴才對,如百里幽這等人物的功過,哪怕其中有貓膩,要清算,也該等到功成之後。此刻,正是大加嘉賞,鼓舞士氣的時機。
太後原先也是這意思,怎麼一听見名字就改變主意了?
「讓黃衣衛去查。」宗政惠冷冷道。
兵部尚書一听大急,還在戰爭中,黃衣衛去攪合,會鬧出什麼後果?
周惠又道︰「南境行省以及天歷軍也發文,務必對此女嚴密監控,當此戰危之時,忽然冒出這麼個人來,不可不防。」
「……是。」
兵部尚書低下頭,怨恨地想女人就是本末倒置。
「至于救援……」周惠沒有表情地笑了笑,「哀家改變主意了。這位巾幗英雄,不是很有本事麼?那麼,南境和上府兵暫緩發兵,天歷軍也暫緩出營,看看她的本事再說。」
「這不成!太後!」
「稍安勿躁。」周惠一擺手,轉頭看看國舅爺,國舅爺想了想,指了指一處位置,道,「青水關位于兩營之間,也是南境行省出兵必經之路,地形隱蔽,離北嚴也近,可令天歷、上府兩軍在此處觀望,如果北嚴真的危急,隨時可救。」
「好。」周惠點頭,對兵部尚書道,「若那百里幽真的沒有問題,忠心朝廷,想必定會苦戰到底,有她帶領北嚴軍民多消耗西周軍力,天歷便可將這一批膽大妄為的賊子全部留在關內。」她看看兵部尚書苦瓜一樣的臉,輕描淡寫笑了笑,「不用責怪哀家不顧北嚴軍民,須知我朝中混入對方奸細,才是頭一等的大事,不能不辨別清楚,讓天紀稍遲兩日發兵援救,不礙事。」
太後都說不妨事了,兵部尚書還能說什麼,想想天歷還是會出兵,只是稍遲一點,倒也心安了點。
現在就是希望那個百里幽,帶著那三千孤軍,當真能抗得下如狼似虎的西周。
至于抗下後是否會有對百里幽的清算,是否需要通知一下百里幽,他想都沒想過。
兵部尚書出去了,殿內氣氛又靜了下來,周惠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答答有聲,國舅也扶著她的椅背在出神,兩人都似乎在想著什麼。
良久,周惠轉身,似笑非笑盯住了國舅,「怎麼哥哥,心疼了?」
國舅怔了怔,隨即失笑,「太後說的是哪里話?」
周惠拿起一把團扇,抵住下巴,團扇明黃的流蘇落下來,落在她手背上,簌簌柔軟里露出堅硬的扇骨,她的眼神也是這樣,看似柔軟,然而在夕陽的光影里,泛出點冷白的涼來。
「想不到你也知道她。」她道。听不出語氣。
「您這是怎麼了。」國舅詫然道,「我只是听說過這個名字,還是章丘給我的問安信中提到的,說此女性情桀驁,屢次以下犯上,因為姓氏特殊,才記住了。」他淡而高貴地笑,「想要抹殺這記憶也很容易,不過螻蟻而已。」
「哦……」周惠聲音拖得長長的。
「難道你……」國舅忽然笑起來,俯低身子。
一陣風過,砰一聲關住了殿門,隱約「啪」一聲輕響,似乎是團扇打在什麼東西上的聲音。
又或者,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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