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籌交錯間,元秀的眸子里閃著別有深意的光,他舉杯向兄長表示慶賀,元乾仿佛全然不覺他的異樣,仰頭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元乾努力保持著清醒,眾人輪番的敬酒攻勢下,險些就招架不住了。絲竹聲完全被喧鬧聲蓋住,至亥時時分,皇帝終于疲乏不堪地回了寢宮。
長安城上空的焰火照得夜空亮如白晝,流水席要大擺三天三夜,這樣空前的盛況即便是北朝開國以來也非常罕見。
崇德殿內,除了念奴,只剩阿芫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殿里,上弦月斜斜掛在天邊,逐漸下沉,外頭的喧鬧聲也逐漸靜了下來。阿芫低垂著頭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赤色流珠輕輕晃動,等她驀然驚醒後,四下已經完全沉寂,听不見一點聲音,但還是不見元乾的蹤跡。
\"殿下,要奴婢去看看嗎?\"念奴的聲音里也透著一絲疑惑。
\"不用,再等等罷!\"阿芫艱難僵硬地晃了一下頭,久未說話的嗓子顯得十分干澀。
一主一僕就這麼一直等著,等得身體都麻木沒有知覺了,還是沒有任何響動。
殿里點著嬰兒手臂粗的龍鳳花燭,燭光跳躍間,阿芫看見了腳下自己的影子,心里疑 頓生,她听著自己的心跳,忽然覺得四周安靜得可怕。不知什麼時候,原本是要燃放一夜的煙花竟然也停了,窗外連一絲鳥叫蛙鳴都沒有,闔宮一片死寂,仿佛整個太極宮里連一個活人都沒有。
\"什麼時辰了?\"
\"已經未時了。\"念奴沒有絲毫察覺,整個人都昏昏欲睡。
\"你到外頭去看看……\"
空氣中異常悶熱,讓人透不過氣來,把念奴打發念奴出去後,阿芫在桌邊抿了一口水,稍稍壓下了心底那陣莫名的驚慌。
整個太極宮漆黑一片,闔宮寂靜,連各宮室回廊上的長信宮燈都被熄滅了,只有皇帝的寢宮顯陽殿燈火通明,在黑暗的皇城里格外顯眼,也格外詭異。
連一絲風也沒有,樹影猙獰地在夜空中伸展,大批的羽林天軍把顯陽殿圍了個水泄不通,不許任何人接近,只有低頭進出的御醫例外,空氣中的氣氛凝重非常。
太醫令用袖子擦了擦頭上斗粒大的汗珠,穿過身披重重鐵甲的羽林衛,一言不發,小心地進了殿門。
崇德殿里,阿芫獨自坐在床沿,念奴腳步異常急促地進了殿。
\"怎麼樣了?\"阿芫抬頭問她。
\"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外頭沒有一個人走動,不過……\"念奴猶疑著,附在阿芫耳邊低語道:\"好像是顯陽殿那邊出事了,太醫署里空蕩蕩的,連羽林天軍都被調去了……\"
\"那元乾呢?\"阿芫急切地問道,她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宮里可能出大事了……
\"太子殿下此刻還在顯陽殿里。\"
\"舅舅晚上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突……\"她說不下去了,模模糊糊的,腦子里有個想法浮了上來,一點一點月兌去陰影,逐漸變得清晰。
\"念奴,這件事宮里有幾個人知道?\"阿芫在腦海里快速思索,她現在最不能做的就是坐以待斃。
念奴冷靜地想了想,道:\"奴婢不知,但消息是被封鎖了的,宮里不許任何人私自走動,若非奴婢是從東宮出去的,恐怕這事連奴婢也被蒙在鼓里。\"
听罷,阿芫拉住了念奴的手,話里隱隱帶著一絲焦急:\"你現在就出宮,回衛國公府把宮里的情況悉數告知父親,之後該怎麼做,讓他來拿主意!\"
\"可這時候,宮門早就下鑰了!\"
阿芫這才想起,現在早已經是深夜,宮門下鑰以後不允許任何人出入,沒有舅舅的旨意,宮門守夜的侍衛是說什麼也不敢私自放人出宮的。可如今這樣的情形若是沒辦法父親知曉,宮里萬一發生了變故,他們只會被人牽著鼻子走!
思索片刻後,阿芫當機立斷,取下她一直貼身收著的九龍佩,神情鄭重:\"你拿著這個,不會有人敢攔你。記得要避開宮里的耳目!\"
念奴看著阿芫,甚至此事的嚴重性,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
念奴離開後,殿內再次陷入了死寂,案上燃著數根龍鳳花燭,火焰突突地跳動。阿芫坐在燭火邊的矮腳榻上,強自鎮定地找了本《資治通鑒》拿在手里翻看。她有預感,今晚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夜,這偌大的太極宮看似平靜如水沒有半點波瀾,實際上卻是暗潮涌動,人心詭譎。世事無常,也許,一場大的暴風雨就要來了……
夜空中殘星點點,月影一點點吞噬著整座皇城。西華角門處,偏僻沒有人煙,清冷的月光傾灑在城樓的旌旗上,微弱的風輕輕搖曳著一地蔓草。黑暗中,一陣馬蹄聲順風而至,老舊的宮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打開,馬背上被黑袍包裹著的嬌小身影,順利地出了皇城。
顯陽殿前,幾個還沒有前往封地的王爺已經收到風聲,連夜進宮,卻被攔在了殿門口。盡忠職守的羽林天軍死守殿門不放,更不肯讓他們靠近一步,就這麼僵持著,兩方誰也不肯相讓。
燈火明亮的殿里此刻暗了下來,重重帷幕後,皇帝躺在數丈寬的龍床上,渾身虛浮,原本清瞿有神的眸子黯淡得了無生氣,劍眉正中那道深深的溝壑越發明顯,短短不過幾個時辰,他卻像是經歷了半生滄海,顴骨瘦得高高隆起,眼眶卻完全凹陷下去,沒有一個人見了會想到,這竟是曾經親手滅盡了手足,叱 天下的一代雄主!
燭影下,元乾一直守在皇帝床前,甚至還沒來得及換下一身的喜服。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濃烈的龍涎香香氣,同時混雜著數不清種類的藥味兒。然而,再濃重的氣味也掩蓋不了從皇帝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衰敗腐朽的氣息,那是死亡的氣息。
\"元乾……\"皇帝凝起眸中微弱的光芒,一只形容枯槁的手無力地抬了起來,似乎是想要抓住長子的手臂。
\"兒臣在……\"元乾離床榻更近了一步,半跪在皇帝手邊,隨時听候他的吩咐。
皇帝牽動了蒼白的唇:\"你是我最看重的,以後……以後這江山和……百姓就交給你了!\"他仿佛置身于重重錦被之中,使不上一點力氣,\"在你們幾個中,我……選擇了你,忽略了你的幾個弟弟,是我這個……父親,不對。我的罪,我來償還,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要照顧好你的妻子,還有孩子……\"
這一刻,他不再稱\"朕\"。
\"是,兒臣謹記!\"
從小到大,一直被他當作神砥一樣尊崇的父皇,此刻卻虛弱憔悴得如同孤零零懸在枝頭的殘葉一般,隨時都有可能氣絕。平生第一次,元乾感到了一陣深入骨髓的無力和悲哀,再強大的人在生命面前,都脆弱得那麼不堪一擊。
\"不會的,您春秋正盛……\"元乾還沒說完,皇帝擺手:「你從前,從不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頭頂那片金燦燦的光芒刺得他眼里差點溢出淚來。終于,要走到盡頭了麼?
「少年時,父皇要廢了我的太子位,是皇姐闖進太極殿上……死諫,父皇才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皇帝睜著陷落成兩個大窟窿的眼楮,聲音虛浮無力:「後來,我殺盡了自己的!那些被我稱作手足的人,都死在了我的劍下,我踏著他們的尸體,沐著他們的鮮血,登上了父皇曾經愛不釋手的位置……」
元乾沉默地低著頭,他一點也不驚訝,這便是能讓人淪落成魔鬼的帝王家,父皇當年屠盡了自己的坐上帝位的這段歷史,天下人人皆知。
皇帝卻還沒說完,他艱難地笑了,卻比哭還難看:「我留下了最小的弟弟,盡管父皇曾經為了他……要廢了我,我仍然沒有殺他。我給他尊榮,給他地位,因為這樣……能讓世人看到我的寬宏大度,我要向死去的父皇證明,他的選擇,是錯的。被他視為棄卒的,會成為萬人口中頌揚的賢明帝王!」
最後那句話皇帝幾乎是嘶啞著聲音吼出來的,原本失去神采的眼眸竟迸出驚人的光芒。
「少年听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听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他笑中似乎有淚,用盡周身力氣拍著身下的龍床,聲音沉郁蒼涼:「而今听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像是穿上華美戲服的伶人戲子唱著自哀自憐的樂府詩集,唱腔咿咿呀呀,宛若六朝艷歌。
看著眼前垂死掙扎的帝王,他用盡半生讓自己成為無人置喙的偉大君主,他的子民都臣服在他的王座之下。然而,促成這一切的,不過是孩童時父親對他的漠視而已。為了向父親證明,向天下人證明,他耗盡了半生,甚至到死都無法釋懷!
父皇,所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駕崩了,你最小的弟弟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他會像他的母親趙那樣,去為先帝殉葬。
先帝,父皇,原諒我如此稱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