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尤其冷,眼看到了二月末,竟又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
北宮門上,風刮在臉上如刀割。阿芫往元乾懷里又鑽了鑽,像只畏寒的地鼠。
「冷了?」元乾略帶笑意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還是縮著不動,他只好把她的手包在手里暖著。
城樓上還留有未化完的殘雪,清冷的風里仍舊夾雜著小冰碴子,連說話都會噴出霧氣。
「知道為什麼這麼冷,我還要來這兒嗎?」。元乾牽著她的手,不緊不慢地走著。
怎麼像在牽一只羊似的?阿芫月復誹。
「你看,」他從高處俯視著錯落繁華的長安城,語調沉緩有力︰「長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廟加起來有一千多個,寄身其中的僧人更不必說,足有十幾萬之多。百姓要供養他們,要花多少銀錢和精力?」
「可我朝重佛,僧侶向來備受推崇,這在百姓眼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不,這不正常!」元乾目光堅定,「這些人大多是些徒有虛名的奸佞之徒。他們以佛寺為庇身之所,不事生產,只會是國家的拖累!」
的確,北朝典律,僧侶犯法可不用受罰。因為人們相信,世間的律法制裁不了他們,只有佛祖才能降罪這些不忠誠的信徒。所以,很多人犯了**擄掠的大罪後,第一時間就是躲去寺廟剃度出家,原本清淨遠離俗世的佛寺禪院漸漸成了這些人最好的庇護所。
僧人地位超然,享受百姓的尊重和供養,便有越來越多好吃懶做的人涌進寺廟中,佛寺也被修得越來越奢華,漸漸淪為了消耗民力和財力的貴族玩物。
阿芫深深嘆了一口氣,「佛門也是人間,有慈悲為懷、一心證道的高僧大德,自然就有披著僧袍假托僧眾,趨炎附勢、塵心仍熾的俗流。」
「這些歷代利弊下來的惡果給百姓帶來了太沉重的負擔,不遏制,他們會以為朝廷已經默許了他們的胡作非為!」
聞言,阿芫的目光里閃過一絲驚詫,「你想改制?」
元乾沒有回答,可他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衍之雖然打下了柔然和匈奴,可這還不夠,遠遠不夠。他不只要平定北方草原,南北合一、天下一統才是他平生的夙願,也是元氏歷代帝王的夙願!
可南朝還沒到壽數已盡的時候,潁川殷氏的南梁郡主殷成璧,手里還握有十萬雄兵。再加上長江天塹的阻攔,縱然前代君王有再大的雄心,也只能繼續厲兵秣馬,等待時機的來臨。
可元乾不是,他的宗旨一貫就是,不是時機也要創造時機,沒有人能阻攔他的腳步!
那麼,從前尚還能忍受的,如今便是擋在他面前最大的一根刺。解決的唯一辦法,就是除之!
「朕不怕史官文人的口誅筆伐,更不懼外界的清議誹謗,他們要鬧就鬧去吧。時間會證明朕所做的一切!」
「只有你,伽羅。」元乾堅定的語氣忽然變得很輕,他靜靜地看著她說︰「這是你記載在史冊上的名字,注定要被世人放在我的帝號之後議論紛紛。」
「在我面前,你大可以安心地做阿芫,可在世人口中和史官筆下,你是北朝的皇後,我受到怎樣的非議,更為沉重的評價便會落到你的身上。」
「你想做,便做吧!我信你,你可以的。」阿芫偏過頭,還是那樣淡淡的語氣,「無論世事如何,只要你我攜手同舟,又有何懼?」
元乾嘴角漸漸勾起,「好。」
「不說這些了。」他側過身,笑著拍了拍肩膀,沖阿芫喊道︰「來,上來!」
阿芫不明所以地看他,搞不清楚他發什麼瘋。
「上來!」元乾再一次強調。
阿芫終于咧著嘴笑了,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然後就感覺到身體驟然一輕,他竟然背著她在原地打轉。雖然穿得厚實,身上還披著重裘大氅,可阿芫還是輕得讓元乾背得毫不費力。
「你干什麼呀?放我下來……」阿芫湊在他耳邊喊道︰「別轉了!」
元乾哪里會听她的,他笑出了聲,他的心情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好過了。
正德二年,橫跨兩千多公里的大運河正式開通。在正常經商範圍內,南北船只被允許任意往來,臨江漕運開始發展興盛。
同年,被稱為佛祖誕辰的四月初四佛誕節,飾以黃金和寶玉的佛像被抬出來在長安城內巡游。到了初七,京城里登記在冊的一千多座佛像都聚集在景明寺,預備在初八那天在閶闔門前受皇帝散花。
在北朝被梵樂和誦經的聲音填滿時,皇帝卻下令,禁止百姓在長安城內公然禮佛!
北朝幾乎人人都知道皇帝將要大刀闊斧地整頓朝綱,可沒有人預料到,他竟會率先把手伸向地位舉重若輕的佛門。
元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詔禁止王公庶民私養沙門、巫覡,違者斬殺沙門、巫覡及主人全家。詔令發布後,不計其數的僧侶們被迫還俗,融佛焚經,驅僧破塔,寶剎伽藍皆成俗宅,沙門僧侶悉為白衣。
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元乾召請了全國的佛門名僧,解釋他廢佛尊儒的緣由和意義。與會的五百僧人都沉默不語,只有永寧寺住持明確反對,並以阿鼻地獄相威脅。無數佛教徒上書反對毀佛,以因果報應進行恐嚇。
他卻向世人宣告︰「朕不信佛,也不信神,若有上天降罪,朕獨力承擔!」
後來在清理人數時,竟寺內有許多釀酒之器及州郡官民財物,密室內還藏有婦女,舉國震驚。
他再下詔令明示︰「佛圖形像及胡經,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皆坑之。自今以後,敢有事胡神及造形像泥人、銅人者門誅。」
天下嘩然,動靜甚至大到連一向自詡高貴的南朝士族也側目而視。
這次浩浩蕩蕩的滅佛之變中,唯一沒有被誅滅的只有敬懿崔皇後出家的永寧寺,但也被削減規格,勒令了一大批僧人出寺還俗。當搜查的軍隊去到蒼梧山上的白馬寺時,法華沉默地看著為首的銀袍將軍。
良久,老僧才愴然感嘆了一句︰「是我低估了元氏這一代的帝王之脈啊……」
所幸白馬寺並沒有查出絲毫不堪的東西出來,又加上先帝與白馬寺曾經的情分,最終得以保存下來,只留下法華和佛安一老一小,守住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