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立夏,滂沱大雨。
北朝的歷史上,有兩位公主出嫁的日子遇到了極為糟糕的天氣。一個是前代的文陽公主,她的婚姻極其幸福美滿,疼愛,夫家和睦,兒女成群,一直活到壽終正寢,一個就是如今的諸邑。
于是,暴雨中的人們紛紛贊嘆,說諸邑是個有福氣的公主,以後定能延續文陽公主的傳奇。
也因此,當欽天監的正副使戰戰兢兢地跪在椒房殿時,阿芫並沒有下什麼懲罰他們的意旨。
當諸邑被婆子們簇擁著上了婚車後,她仍舊是混混沌沌的,仿佛做了一場夢。夢里她終于放棄了無望的愛。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在世間不過走了十六載,于她而言,竟像是過了半生……
椒房殿的丹墀之上,望著漫天漫地的雨水,阿芫一身正統後袍,默然立在宮人舉的傘蓋下,天地間模糊~成一片。不久前,她最好的朋友正從這里拜別了母家,去過屬于她自己的人生。
從椒房殿到承天門,這一條長達五里的青石官道上,積水蔓延,厚達三重的紅絨地毯一直鋪到承天門外。
一切就緒後,隊伍的最前端,馬背上的帝王聲音穿透雨幕︰「出發——」
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在如雷霆般的雨水中豎起華蓋,莊嚴而威武地跨出了承天門。
世家公卿娶婦,還需得娶了新婦帶去的媵女,以示貴族身份。然而,那層層珠玉翠簾後,只安坐著一個,這是只有大長公主出嫁才有的待遇。皇帝親自送嫁,這意味著駙馬以後一生都不能再納妾,只能忠于公主一人。
這是她嫡姐榮安長公主也沒有的待遇,如此雍華隆重的典禮都只是為了她一個人,坊間傳言,這位諸邑公主毫無意義是天下最幸福的了。
金棕色的華蓋連起來如雲,諸邑坐在巨大的紫琉玉婚車內,眼底闌珊如燈火,看著簾外密密麻麻的雨水,送親隊伍豎起的華蓋在雨幕里若隱若現。她想起滂沱大雨中,中山王元秀,她那個風流不羈的五哥親自背著她上了婚車,婆子們緊跟在身後打傘,也不讓她回頭。
她其實很想回頭看一眼的,但她忽然又覺得自己不能回頭。阿芫說過,從此以後不願意再看到她的眼淚,她怕一回頭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其實,她應該回頭看一看的,如果她能回頭,就會看到丹墀上的阿芫隱藏在眼底的愧疚惶惑的眼神。
明明應該高興,欣慰,不是嗎?為什麼會覺得那麼悲傷?阿芫忽然想起那一日,她問大哥到底有沒有看中的姑娘,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微光。後來他說,「我遇見了一個明艷活潑的姑娘,她父母雙亡,性子比以前沉默了很多,我看著她,忽然就生了想照顧她的心思。也不知這樣算不算喜歡?」
諸邑,會是你嗎?
無數的雨傘一直綿延到視線盡頭,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投在她坐著的婚車上,只是萬千雙目光匯起來,都無法看到她的內心。
元乾一身玄黑盔甲,騎馬在前。
整個隊伍緩緩前行。
熙攘的人群里,我找不到你。過了今天,我就不再是我……
黃昏迎娶,意為「婚娶」之意。這個霧蒙蒙的黃昏雨天,有人穿著嫁衣出閣,有人披著鎧甲沐血。
天白茫茫的,半里外的巷口就是送親隊伍要經過的青石官道,淋灕的雨水打在鐵鑄的鎧甲上。 啪啪的鞭炮聲在不遠處響起,緊接著是人群的歡呼聲,漸漸地,鞭炮散盡後的硫磺味飄了進來。
喧鬧聲似乎了。
白馬踏著沉穩優雅的步伐步出了巷口,身後是整齊的羽林天軍,天青色煙雨中,他們與雍容的送親隊列尾端擦身而過,背道而馳。
隔著茫茫的人海,她在錦繡重簾的婚車上,也許永遠都不會,那一刻,他們曾離得那樣近。
相州僧民暴亂,大司馬輕騎出京,代表皇帝前往鎮壓。
此後,願你我各自安好,再無情牽。
霍府大門前,隊伍慢慢停下來。元乾策馬而立,沖站在匾額下的新郎大聲笑道︰「當年朕娶皇後時,亦免不了要遵守這些繁文縟節,你竟還敢不來抱新娘子?」
聞言,一向厚臉厚皮的清俊將軍才想起來有這一茬,急忙步入雨中將新娘從婚車上抱下來。
一身大紅喜服,黑色的頭發被雨水浸濕,蜷縮在寧遠侯霍炎懷里,這是個很美的。如同秋夜里盛開的一朵幽曇花,身上濕冷,心里也很冷。
讓晉封霍家的聖旨押後到這一天頒發,是阿芫刻意而為。她承認她有私心,因為這樣,人們就會產生一種隱隱的錯覺,以為是公主下嫁才帶去的福祉。
她不願再讓諸邑後半生受一丁點委屈了。
諸邑卻想起元宵那個晚上,長安護城河的河面上,飄燈璀璨,宛如太極殿上空的滿天繁星,投影在廣闊的水域里。
三三兩兩的少女們小心地把自己的花燈放到水面上,明紙做的燈壁上,用娟秀小巧的字跡寫著︰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很羨慕那些小姑娘,她們都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可她們比她更有做夢的資格。
此刻把她抱在懷里的這個人,當時問她,「殿下很寂寞?」
她素聞他是個嬉笑怒罵慣了的人,卻不曾想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會這樣正經,她啞然失語,他卻抓住了她眼中片刻即逝的慌亂,了然一笑。
雨絲毫沒有要停的勢頭,也許上天是真的打算讓她如世人祝願的那般幸福美滿吧!如果,後半生一定要和一個人同活下去的話,除了這個人,大概也別無他選了。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她口中喃喃。都說人生若只如初見,是啊,若是一切都能如初見時那樣美好,該有多好?
可那年秋千架後風姿翩然的少年,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曾被人放在心里那樣珍視過。
她還不曾年輕,就已經蒼老。
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是什麼在愚弄著她?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