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噩夢驚醒,觸手模到枕邊冰冷的空缺,睜眼在黑暗中看見自己將來的路,她微笑著哭泣。
身經離亂方知珍惜。如今她到底還要什麼呢?還有什麼是她不曾得到、不曾失去的?世上至美至丑,最珍貴最可悲,她都得到過,也失去過了。金枝玉葉,名門世家,一切浮華散盡之後,握在掌心的卻是一個情字,父母親情、兄妹之情,還有元乾的一份不離不棄的真情。
原以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擊,本該是最脆弱的,卻猶在手中。
從前那個明媚自信的小姑娘去哪里了?這半生愛恨痴纏,都已成灰。
第二日,她去了永寧寺。
經歷了正德二年的廢佛之變,如今的永寧寺已大不如前,鮮少能看到人煙。
蘅蕪別館,夏日竹色青青,白牆碧草相互輝映。阿芫坐在廊下,于裊裊茶香中,听見遠處經堂傳來梵音低唱,一時間心中空明,萬千俗事都化作雲煙散去。
「還是舅母這里最能讓人安心。」
「遠離紅塵俗事,自然安心。」崔皇後身邊的老嬤嬤捻著佛珠,微笑著說:「主子天天都在佛前念經,如今梁王殿下知事許多,她也不會再見陛下和您了。」
「我知道,」阿芫笑了一下,「我不過是來尋個僻靜的所在罷了。」
老嬤嬤幽幽嘆了一聲,「皇後這般心腸郁結,實在不是長久下去的良方……」
她默默無言。
「皇後小時候那樣聰敏慧黠。雖常有小過卻無大節之失,一顆玲瓏心把什麼都看得透透徹徹的,有些時候連榮安公主都無法與您相較。怎麼如今就這樣看不開呢?」
「嬤嬤也覺得我是在作繭自縛嗎?」。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嬤嬤想起了什麼,臉上浮現出恍惚之色,「老奴是看著陛下長大的,他的性情我清楚……從前諸邑公主還在這里時,她也跟你一樣,有許多的看不開。可是,人這一生能得到一份無虧無欠的感情十分不易。很多人在長久的堅持中敗下陣來。進而露出性格中殘損的部分,相互詆毀、傷害,不遺余力。皇後,老奴希望您能把事情多往好的方面想想。不要那麼悲觀。珍惜眼前人才是啊……」
辭別了蘅蕪別館。馬車駛在山道上,阿芫腦子里一直在重復老嬤嬤剛才那一番話,她輕輕呢喃出聲:「珍惜眼前人……」
回想過往種種。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從未敢放在心里當真。而她對他說了什麼?那些話,如今想來才覺句句椎心,傷人透骨,將他一片真情碾作粉碎。他視她為至親至愛之人,以一片真心相付,本該互相扶持之際,她卻沒有給他全部的信任,還傷他至深。
不知何時,阿芫已淚流滿面。
然而,當她在顯陽殿的石階上見到那個煙視媚行的女子時,她怔住了。綠鬢縴腰,明眸善睞,令人眼前一亮,辛姬柔麗的容貌,動人的歌聲和出眾的樂舞,讓她成為了後宮第一個除皇後外得到君王專寵的。
阿芫才知道,就在自己去了永寧寺回來的當夜……
元乾寵幸了她——
這個擁有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約風情的女子,在短短幾天時間內,就讓她文姒的名聲不僅傳遍了太極宮,甚至傳到了長安百姓的耳朵里。
那一天,長安城下著大雨,顯陽殿的內侍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滿宮的宮人都望著她,全天下的雙眼都可憐她。他們說,皇後終于要失寵了,這個四年來膝下毫無所出的中宮終于失去了聖心。
文人墨客為她作出了綺麗哀怨的詩篇,他們在詩文中可憐她,哀悼她的愛情和她曾經數年專寵的傳奇。他們在詩文中說,皇帝或許愛過她舉世無雙的美貌,愛過她翩若驚鴻的年華,可再美的也終有被男人遺忘的一天,再美的,也感動不了一個不再愛她的男人,更何況,這個男人是坐擁天下無數佳麗的帝王。
她在大雨中等他,雷聲隆隆,豆粒大的雨點一顆顆打在她心上。他卻緊閉殿門,不再見她。
他當初承受的痛,要她也承受一回,是嗎?
「皇後娘娘,臣妾就不奉陪了!」面容妍麗的女子恭敬地向她行禮,抬頭看她的眼神卻帶著自信和嘲諷。太皇太後的外孫女又如何?大長公主的女兒又如何?皇後又如何?還不是和這世上的一樣的結局!
念奴在暴雨中打傘,雨水順著傘沿傾斜而下,飄進阿芫的脖子里,冷得透骨。身上煙黛色的裙裳,仿佛和雨幕融為了一體,雨水中泛著絲絲薄霧。
看著這個昔日風光無限、令所有人艷羨的中宮皇後站在雨水蔓延的石階上,身體單薄得就像一片風吹就倒的白紙,辛姬心里覺得無限暢快。
那扇緊閉的殿門依舊沒有任何要開的趨勢,她冷笑,終于也輪到你來承受這一切了。她轉身,毫不回頭地走了,雨點被斜風打在身上,她卻覺得痛快無比。
她身後,阿芫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後來連宗愛都出來勸她,他看著她的眼神,是悲憫。
「皇後娘娘,您吧!」宗愛在雨中苦口婆心地勸她。
這是你想要的嗎?阿芫,現在這樣的局面,你滿意了嗎?
陰暗的殿內,只有一盞燭火在閃爍飄搖。一雙凜冽深沉的眼楮陰在黑暗中,透過門的縫隙看著雨中那抹單薄的身影,薄唇抿如利刃。
大雨淋灕,隔著房梁和重重瓦片,雨聲比外面小一些,雨點卻似乎更濃。
她的身影依舊板直,就那樣倔強地在雨中站在,什麼也不說。
良久,元乾低低地開口:「來人……」
內侍應聲而去,不多時,一個人影從遠處急匆匆趕來,凝神看去,是贏姑。
「公主見不著您,怎麼也不肯睡,到現在已經哭鬧許久了,皇後看看吧。不然,公主的嗓子都要哭啞了!」
念奴撐著傘,看著她的眼里同樣盈滿了霧氣:「主子,吧……」
阿芫的神情終于有了松動,她移了下步子,不知何時麻木的雙腿卻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幸好贏姑及時扶住了她。
她扶著贏姑的手,艱難起身,「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