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宮門口,才瞧見門口停了一輛華蓋肩輿,正從上面走下來的赫然便是沈笑微。
因天氣寒冷,她披了雲絲軟毛的氅衣,帽子兜住了大半張臉,身側的千落小心攙扶著走下來,我心中咯 一下,不是說皇太後宣召我的嗎?怎麼皇後也在?
沈笑微轉過頭來,我忙俯身下去道,「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是你啊,起來吧。」沈笑微的聲音平靜無瀾,這倒令我有些驚訝。
從前君墨宸為「宓妃」發喪之事,是昭告天下的,眾人皆以為我早已不在人世,如今堂而皇之地回來了,與很多人來說還是極為驚訝的,可她的語氣卻像是一早便知的。
我垂頭站在一邊,等著沈笑微過去。
卻只听得沈笑微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果然是有後福的人。」
這話也不知是說與誰的,其中是何意。
半晌,如蘭在旁提醒,「姐姐,我們進去罷,晚了怕是不恭。」我才猛然回神,才見沈笑微早已經進去了,宮門口的肩輿正被一眾內監抬走。
我深吸口氣,挺直腰背,將手穩穩搭在如蘭的手腕之上,如蘭忙深深地彎下了腰去。
不管一會命運幾何,氣勢上是不能輸的,凌家的兒女何曾懼過?
打定主意,心下安定了不少,抬步邁進壽安宮中。
殿中的格局並未與從前有多大不同,一進殿,正中還是那扇巨大的梨花木九扇落地屏風,上面依舊雕刻著工藝精細華麗栩栩如生的百種鳥兒朝拜鳳凰,在眼前繁盛地鋪陳開來,如今看來,也依舊震撼。
我在屏風外站住,對旁邊的宮女道,「靈犀宮凌傾顏溫請皇太後聖安,煩請通報一聲。」
那宮女對著我福了福身,「姑娘稍候。」便轉進了屏風里去。
我靜靜垂頭立著,雖然有屏風相隔,卻還是能听到內里有笑聲隱隱地傳過來,心中五味雜陳,一年前的驚險重現腦海,當日若不是君墨宸及時趕來,只怕我早已淪為這宮廷中的又一具尸體。
世人都贊當今太後最是個心寬的,宣統四年了,這位太後只管吃齋念佛,逗鳥養花,將宮中的一切大小事宜全部交與了皇後。
可是我卻深深領略過她的手段的,這宮中的女人尤其是太後,怎可能如此簡單?
今日又重現這樣的驚險之中,也不知命運幾何。
不過少頃,那宮女便出來了,向我一福身道,「太後娘娘宣姑娘進去呢。」
我沉沉呼出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今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我是君墨宸帶回來的,若是這樣堂而皇之地將我處死,君墨宸與她本就不親近,如此一來,只怕他們的母子情分也就至此到頭了。
我賭她冒不起這個險,也不敢冒這個險。
思及此,我沖如蘭露出一個放心的神情,垂頭整了整衣裳,昂首踏入殿內。
殿中正是熱鬧的時候,太後與從前一般無二,因為保養得極好,看不出一絲歲月的痕跡,此刻她正懶懶地斜靠在嵌螺鈿紫檀玫瑰廣榻上與身側的皇後說話,倒像姐妹似的。
殿中還有一人,正是方才踫見的男子,靠著太後皇後落座,此刻說了一句什麼笑話,逗得二人合不攏嘴。
太後的貼身侍者落畫千晴在旁侍候,皇後身邊則跟了個千落,因著都是貼身侍候的人,也不拘束,甚至還多幾句嘴,竟是其樂融融的場面,倒顯得我格外突兀了。
太後指著少年道,「最是十六會說,哀家竟管不住這張巧嘴。」
他就道,「若是母後要管兒子,兒子自當從命,可若是這樣了,誰來逗母後開心呢?」
房中又是一陣笑聲。
我卻驚了一下,原來這竟是先宸帝最小的十六子,君墨宸同父異母的弟弟,統一天下之後,便為他開牙建府封了寧澈王,一直在宸都待著,卻不知這回怎麼好好地來了。
我斂衽下拜,恭恭敬敬地行個齊全的大禮,「奴才參見太後娘娘,娘娘洪福齊天千歲吉祥。」
太後悠閑地受了禮,起身再次朝皇後叩拜下去,「參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沈笑微笑意吟吟道,「快起來罷,地上涼。」
我恭敬道,「多謝娘娘。」
才剛起身,一直沉默著的寧澈王道,「母後,她是誰?怎麼兒臣從未見過?」
我依舊垂首立著,不發一言,只听太後道,「如今哀家也不知她究竟是誰,你該去問問你皇兄。」
寧澈王笑道,「母後也不知她是誰?這可是奇了。」說著轉向我道,「你自己說,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我口舌僵硬,不知該如何接這一句。
殿中的氣氛頓時微妙起來,我隱隱覺著若是此刻一句話說錯,必定會危及性命。
太後慢悠悠地端起茶盞,用茶蓋輕輕刮著茶葉沫子,氣定神閑的樣子,皇後垂頭撥弄著手指上的一個翡翠玉戒,寧澈王則滿眼戲謔地看著我。
我輕輕嘆了口氣,還是孩子心性呢,他還在為方才我拂了他的面子而生氣呢,卻不知他這一句看似無心的發問,不覺間便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我咬緊嘴唇,半晌道,「回王爺的話,奴婢是皇上萬千臣民中的一個。」
他又道,「你自然是皇兄的臣民,本王問的是你怎麼會在宮中?為何能讓皇兄如此相待?」
「皇上垂憐奴婢,奴婢感激不盡。」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液來,只盼他莫要再問下去了。
寧澈王卻仿佛愈加好奇起來,「那你喚做什麼?」
我驚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個王爺當著太後的面問我的名字……
果然太後板起了臉,沉聲道,「禹鉉,怎麼越大越沒個樣子了?成何體統?」
他訕訕地模了模鼻子,住了嘴,此事原是因我而起,若此時不說話,只怕顯得太沒眼色,便道,「奴婢賤名恐污了王爺尊耳。」
禹鉉還欲說什麼,便被一旁的皇後打斷道,「如今安也請了,嘴也貧了,前頭不是還嚷著要見皇上嗎?眼瞧著皇上要下朝了,你這會子還不快去,又在這里磨人。」
少年的眼眸倏忽一亮,喜道,「虧得皇嫂提醒,不然可不誤了正事?」
說完匆忙忙告退,一溜煙出了殿。
太後笑道,「什麼勞什子正事,他何時將心放在正事上了?」
皇後聞言也笑了起來,「管他什麼正事呢,老十六最是個纏人的,這回又不知惦記上了什麼東西討賞,皇上不知要多早晚才能月兌身。」
聞言,我心中打了個突,君墨宸不知何時才能月兌身?皇後這是有心還是無意?寧澈王禹鉉的出現到底是恰巧還是別有預謀?越想心中越如墜大石,沉甸甸的。
「說起纏人……」太後沉沉地嘆了口氣,黯然道,「誰能比得過容川?皇上兄弟多,心眼子實,待他們那樣好,最後有多少是喂不熟的?听著都讓人寒心,只盼禹鉉別學了他就是。」
太後說的是瀟然王,君慕容字容川,那個風華卓越的男子,最是風花雪月灑月兌率直,卻不想最後他才是這俗世中最苦的。
他曾暗中為嚴奕傳遞消息,幫嚴奕的忙,最後嚴奕兵敗過去江東,我也再次回到了這座宮城,卻不知他如今怎樣了,君墨宸會怎樣處置他。
殿中忽然沒了聲音,靜悄悄的,我猛然回神,下意識地往上首看了一眼,才見太後正目光森冷地望著我,皇後亦是滿面冰霜,落畫,千晴,千落都不在身邊伺候,殿中氣氛一時便冷下來,仿佛結了冰。
我心中一顫,忙的跪下去。
只听太後道,「哀家問你,你可當真是那宓妃凌氏?」
宓妃凌氏!
我深深肅下去,「皇上已為宓妃娘娘發喪,天下再無宓妃,奴婢只是凌傾顏。」
太後冷道,「你可知罪?」
雙手抵地,深深磕下去,我道,「太後娘娘息怒,奴婢知罪。」
听得我這一句,她反倒輕笑一聲,伸手拿起茶盞飲了一口,才道,「知什麼罪?」
我心中暗暗叫苦,我何罪之有便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說我不該讓君墨宸用江東二十四城來換我?還是不該隨君墨宸回來?或者根本就不該活著?
可是若此時說不知,豈不是蒙騙主上?不管怎樣都是不對的,我囁嚅道,「奴婢惶恐……」
「你惶恐?」太後嗤笑一聲道,「你有聖主護著,還會惶恐?該惶恐的是哀家才對啊。」
姿態已經低的不能再低,「奴婢不敢。」
「哀家不管你到底用了怎樣的狐媚才引得皇上為你神魂顛倒,你既已回了京都,便要記得自己的身份,若敢在這里興風作浪,哀家絕不輕饒。」說著將手中的茶盞重重放在案上,杯中的茶經不住這一震,灑了許多。
這下子連皇後也忙道,「母後息怒。」
太後就道,「哀家自然要息怒,為那些人氣壞了自己反而不值當。」
皇後笑道,「正是呢。」
我伏在地上听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只覺得膝蓋處酸軟疼痛,仿佛方才的怒火從未有過。
終于,太後注意到地上還有一個人,「你既知錯了,哀家也不重罰,自己去院中跪兩個時辰,好好想想錯哪了。」
兩個時辰。我不禁心中叫苦,卻仍舊恭敬道,「奴婢謝太後恩典。」
太後頗為不耐地揮揮手,我才從地上站起,膝蓋又冷又疼,只覺得艱難,好容易站起身一步步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