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紅魔密室（下）
有人說過，美食和美酒一樣，是能醉人的。這話我從前不太信，現在卻要舉雙手贊同了。
——吃飽喝足告辭了之後，讓樓下的清風一吹，我頓時想起我忘在廚房的圍裙來了。沒辦法，我只好又返回去，在考慮著如何開口的時候，卻意外地看見了站在門外的紅美鈴。
「咦？森近老師？」
「不用叫我老師啊，我可當不起。就算論年齡我也不大你們幾歲。」我苦笑著。
「說起來，你在這里做什麼？我有東西忘掉了……能讓我進去嗎？就在廚房里。」
「咦？現在嗎？」。
「怎麼了？」
「沒什麼……你進來吧。小心一點，不要打擾到大小姐午休了。」
還真好說話啊。我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沿著過道走過去，卻又到了出乎預料的情景——夜端著看起來就很貴重的托盤，進入了房間。門輕柔地掩了一下沒有關上。不過那和我也沒有什麼關系。現在我只是要到廚房去……
不行！好在意！夜一個人掃蕩滿漢全席的畫面一直在腦海里盤桓不去啊！但是，那個大小的托盤能裝的，充其量就是小孩子程度的食物嗎！
……結果，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在房門前了。什麼嗎，難道我有尾行的天賦嗎……
心髒猛地一張一縮。熱量沿著脊背向下流動。
痛。
痛……？
這感覺，不是緊張。和什麼愧疚感，也完全不是同一層次的東西。這，像是什麼要破開胸口鑽出來的痛……
——「呀呀，森近∼老師？」
這聲音。不是夜那樣淡到困擾的語氣。不是蕾米莉亞那樣隱隱帶著驕傲的語氣。
——「轟！」
視覺喪失了一瞬間，在強烈的沖擊下眼楮無法睜開。
門炸裂了。破裂的木片，不知有沒有在臉上劃出傷痕。
回過頭來的夜、坐在床上的蕾米莉亞，露出了詫異而略帶驚慌的神情。
還有，一只手捧著紅茶杯子，另一只手舉起作虛握狀，咧開的嘴里犬齒尖尖如同獠牙的，芙蘭朵露•斯卡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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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蘭朵露？」
這是芙蘭朵露沒錯，但我還是這樣情不自禁地喃喃出口。和我之前見到的……不，之前的話，除了精致的樣貌，根本沒有什麼具體的印象。記憶在翻涌，可是沒有結果。不，這絕不尋常……
「芙蘭？」
蕾米莉亞攬住了芙蘭朵露的肩膀，看向我的眼神里，閃爍著難以名狀的光亮。那是——警惕嗎？
「森近老師，芙蘭知道的哦。這扇門擋住了森近老師，所以‘啪’地捅破了那個，就擋不住芙蘭了喲……」
「森近老師，不認識芙蘭嗎？雖然芙蘭把身體交給了姐姐，但是，芙蘭……」
芙蘭朵露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從心緒的泥沼里掙月兌出來，看見她的手慢慢放下，狂氣的笑容收斂，眼簾半垂，整個人像平常那樣安靜下來。
「芙蘭，都知道的哦……」
聲音終歸于無了。屋子里陷入死寂，不僅是動作，連話語都沒有。我感覺自己接受到的信息飛快地從腦袋底下漏出，一片空白，但還是能意識到這狀況的不尋常。
「她，怎麼了？」
「芙蘭她沒事。」
不自覺地打破了靜默。蕾米莉亞投過來的冰冷眼神在我的視野里放大，寒氣直滲到脊背上來。直覺的某點觸動著發出警告。
這是——里世界的內側，恐怕是涉及到了這樣的區域。與充滿奇幻但卻沒有危險的學園內部不同，非人類、非人類、非人類，是我一直以來一直畏懼著、躲避著的……
我看見了芙蘭朵露的眼楮，那不單是沒有焦距，連瞳孔都仿佛失去了。在像是要扼住喉嚨的驚悸夾縫中，思維慢慢地回到腦袋里，僅僅對著當前的事態艱澀地運轉。
「芙蘭說，把身體交給你，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我看得到。芙蘭朵露身邊的力量，與蕾米莉亞的完全一樣。不，不如說是被同化了更加恰當。我讀到了這含義，以及——
該離開了！——周遭的氣息在這樣對我咆哮，但是，有著某種不能置身事外的心緒。我讀得到。我想得到，我所面對的事件……
「蕾米莉亞。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是，你的妹妹是被你控制著行動的，對嗎？」。
「無路賽！！！」
一瞬間以蕾米莉亞為中心爆發的烈風席卷，視野里被紅色的力量充斥。窒息，還有冷。真的，真的，有死的危機。
「我想知道。就算是作為老師……」
恐懼，我仿佛看到自己的恐懼在身周凝成了實質，但是我還在繼續說著。冷靜，心里升起的真正恐懼，是對于這異乎尋常，根本不屬于我自己的冷靜……
「不，」不，所謂老師只是走運被攤派到的名頭，要想讓她听的話，是另外的，另外的——
「就算是作為，你曾經說過的，‘同類’。」
這樣的，雖然我不明白那時候蕾米莉亞的含義，但是一定是關鍵，不知從哪里來的直覺如此閃現。
「‘同類？’夜，我說過那樣的話嗎？」。
夜和驚愕的我對視。她是在猶豫嗎，因為她其實並不知曉。不，那樣的話她為什麼要猶豫——
「……是的。」
夜最後那個，是賭徒般的眼神。
「是嗎。」
蕾米莉亞好像走神了，氣息沉澱回靜態。我急速地向大腦下達著思考的命令——
痛！
胸口猛然作痛。好像有什麼要破開血肉鑽出來一樣的疼痛。思緒被擾亂，連維持那能看到里世界的視覺都很艱難。在這時候，我又看到了芙蘭朵露。
芙蘭朵露自己並沒有動作，但我卻感到，有什麼東西在瘋狂地想要掙月兌。身周的氣息染上斑點、瞳孔仿佛是被用力砸著的窗玻璃……
「芙蘭……」
微細的、沒有感情的聲音從她的喉間傳出。她的手心對著我，一點點抬起來。
來了！
出來了！！！
「芙蘭……要。」
乓啷！
她手里的茶杯變成了粉碎！從那紅色的氣息中掙月兌的黑暗！翻卷！猙獰！咆哮而來！
躲——不，不是在有希望躲避的範疇——！
「嚓啦——」
空白。時間被掐斷，空間失去色彩。
隨後，意識回歸。布片飛散。胸口像是有涼風吹著。在我的思維出現之前襲擊就已經結束了。
我坐倒著，前半的布袍片片撕裂。熱量沿著脊背流下。蕾米莉亞捏著芙蘭朵露的手腕。
「這……這就是……」
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的精神集中不起來了，也看不到現在兩個人力量的狀態，但是，先前那一剎那，刻在腦海里了。遠比蕾米莉亞的暴虐、數量上比之靈夢更加夸張，這樣程度的可怕絕對未有前例。在剛才的瞬息，真實地嗅到了死的氣息。如果沒有蕾米莉亞的話……
「我妹妹很喜歡你呢，霖之助。」
蕾米莉亞冷冷地說道。
「喜……歡？」
怎麼可能。那、那種看蟲子一樣的眼神，怎麼會是喜歡——不對。那不是漠視。我在那里面，看到了單純的，無法分辨是好奇還是期待的東西。
「對。怕了嗎？」。
但是，這破壞是真的。就是說……這便是原本的芙蘭朵露，這便是，芙蘭朵露表達喜歡的方式嗎？這便是，芙蘭朵露自己，被封印在自己是身軀里的原因嗎？
我想從自己的身軀里找到恐懼。然而，沒有。是麻木了嗎，相反地，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從胸腔沖到大腦中。是熱的血嗎。
「所以，你就控制著她嗎？」。
我在說什麼啊。窮追不舍嗎。
「——你？還不明白嗎？」。
「好。不就是破壞嗎。僅此而已啊。」
僅此而已嗎，這是什麼話，這語氣，好像是司空見慣一樣的。
「我看到了。芙蘭在她的眼楮里面，拼命地捶著牢籠的樣子，我看到了。」
「——你懂什麼！！！」
蕾米莉亞叫出聲來。
「我只是、想讓芙蘭過正常的生活而已！」
「啊，這樣。就是說，不否認違背了芙蘭的意願嗎。」
糟。在憤怒的對象面前，繼續觸踫了毫無疑問的逆鱗。
「你懂什麼啊！」
壓抑的，火山一樣的，就在面前積蓄。
但是。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明明躁動著，血和氣都涌動著。但是。冷靜。冷靜得不知道在說什麼。
「你的妹妹，快樂嗎。」
「不要你管！我只是、只是想讓芙蘭不再被當作怪物來看待啊————！！！」
「那樣的她，不是你妹妹！那只是披著你妹妹的外表、是你在別人的標準下制作的傀儡！」
驚人的音量從我的喉中爆發。一瞬間，無數的閃念伴隨著聲帶的震顫從眼前流過——那、那是！緊隨的是浪潮一樣的——憤怒、不舍、還有各種各樣，遠遠不可能訴說完的話——
「——」蕾米莉亞的眼楮睜大了，情緒在唇間張合，一息靜默……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啊……
但是，我只是……想讓芙蘭她……也能夠和別人相處，能接受別人的快樂啊…………」
好像失去了力氣一樣，蕾米莉亞，垂下了臉龐。
「但是……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啊……！」
滴。
……她，哭了嗎？
一瞬間，在我的喉間積蓄的，伴隨著那像是抽泣的聲音，退潮一樣地，抽走了。那是——勇氣嗎。
——我剛才，都說了什麼啊。
那是很傷人的話。惹女孩子哭了，罪無可恕。
不。冷靜下來。恢復思緒。回到平常的我來。我舒著輕緩的心意，這樣重新開口了。
「蕾米。芙蘭。願意听一下我想講的故事嗎？」。
「哈？森近霖之助。」蕾米莉亞突然抬起頭來，猩紅的眼楮閃著光。「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不是我在這里听你說話，而是你到我房間里來說話了啊。」
「……姐姐。」
「芙蘭？！！」
金發的柔弱少女。既不狂暴，也不呆滯，而是，用那樣的眼神，向姐姐祈求著。
「姐姐……芙蘭，想听。」
「芙蘭……那，你、說吧。——只是芙蘭想听而已哦！」
蕾米莉亞撇過頭去。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浮出了笑容。芙蘭她都知道的，一開始，她自己不就這麼說了嗎。
「我啊，以前是個碌碌無為的普通人呢。
那時候的我，完全是在社會的夾縫里被肆意揉捏。要我圓就圓，要我扁就扁。來到這學園，純粹是因為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的不普通，不想再淹沒在人海中罷了。啊啊，說起來，我到現在也還只是個普通人呢。
但是啊，但是，就算我一直普通地生活著，一直看著妖魔獵人們無所事事，但是，我至少明白一點——」
眼前掠過的，是我或是熟識或是點頭之交的少女們，像是來自某個遙遠過往的身影。
「你想說什麼——」
「我不明白妖魔獵人意味著什麼，但是，既然成為了妖魔獵人，那麼注定不會普通，注定了獨一無二。芙蘭也好，蕾米你也是，根本不需要活在別人界定的範圍里，根本不需要被別人的標準限制。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只要活得像你自己就可以了。」
「森近老師，笑得好可憐。」
「——怎麼樣都好。把我當老師的話就听我說。」
不知為何，腦海里有這樣一句話深信不疑地扎根。明明我與芙蘭朵露只是一面之緣，但是，就是如此地相信——
「——芙蘭這樣的好孩子，不是不能跟人相處，而是還沒有遇到可以相處的人吶。」
王牌生效了。蕾米莉亞的唇微微翕動，像是在咀嚼這句話。
這句話，不單是對蕾米莉亞說的。曾經的我，要是早早听到這句話該多好。
「——你難道就算是嗎？多少被我妹妹的相貌吸引的人都被嚇慘了哦。」
哈，口氣輕松起來了。
「啊啊，怎麼說呢，我一開始倒也和那些人沒什麼兩樣。但是啊，如果一個女孩子沒有笑容、沒有歡樂，那不正是，僅有這皮囊了嗎？」。
「這、這不一樣！」
蕾米莉亞好像有些慌張起來。
「嗯，當然不一樣。你是，關心著那些，像我一樣的普通人的吧。」
「開玩笑！我怎麼可能——！」
「是啊。芙蘭對你們來說，是對等的吧。蕾米莉亞也好夜也好帕秋莉也好。所以說，蕾米只是，關心著普通人呢。」
「無、無路賽！」
「姐姐，是這樣嗎？」。
「芙蘭！」
蕾米莉亞在妹妹的注視下，終于，似乎，臉頰染上了紅暈。
「唔，霖之助，我姑且認可你的一點看法。吾斯卡雷特家自當特立獨行。」
那別扭的樣子真是有格外的魅力。我忍不住想得寸進尺了。
「嗯，還真是可愛呢。」
「啊？可愛，當然了……」
「我要是有這樣的妹妹，也不錯啊。」
「休想！芙蘭可是我的妹妹！」
「哪里。我說的，是你喲∼∼」
「！」
珍惜地將妹妹攬在懷里的蕾米莉亞，似乎不知道如何回應了。
「——無路賽！你怎麼還不走啊！我又沒請你來說教！」
「啊？對啊。——我可是商人。我是要討取報酬的啊。」
「報酬？」
「嗯吶。可以的話，借我點書來讀吧。相應的，芙蘭的朋友什麼的，我認識一些人，也許可以幫忙呢。」
「那，你可要負責哦。」
「森近老師，要給芙蘭，找朋友嗎？」。
「……啊。包在我身上。」
「那，約好了哦，森近老師。」
芙蘭用柔柔的聲線直擊我的心髒。潔淨的小指，微微顫動。啊啊，還真是能勾起十足的保護欲呢。那也由不得我說大話了啊。
「那就這樣，約定了呢。」
是的。我能感覺到自己身上多了無法言明的什麼。也許，世界里側的背面，我沒辦法繼續躲下去了。我在心里盤算著。需要邁出第一步——借點書來讀，大概也不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