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些猶豫,蕭乾考慮再三,才開口道︰「幫我一個忙。」
「怎麼了,六郎?」
墨九猛地扭頭,看見他黑沉冷峻的面色,微微一愕。
「阿九!」
她搓著額頭思考,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蕭乾已經站在了她的背後,直到他低沉的聲音傳來。
若是後者,那扎布日與蕭乾……是私人恩怨,還是為了政治考慮?
不是說北 大汗很看好蕭乾,也需要蕭乾嗎?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珒人未滅,北 就和南榮翻臉,相當于讓蕭乾騎虎難下,顯然不是明智之舉。這到底是北 大汗的意思,還是扎布日自個兒的意思?
蕭乾是北 世子的事兒,旁人不曉,她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當然,在這個事情上,墨九還有一點疑惑。
一種無端的壓力襲上心來,墨九與墨妄幾次「視查」了火器陣,想想這些家當,很大可能要落入敵人的手上,她就有點兒肉疼。實際上,到目前為止,蕭乾大軍還是有退路的……可是,莫說墨九不願意,也根本就不可能說服蕭乾放棄澗水河,從而放棄汴京城。
可時間越拖下去,對南榮來說,越是不利。按預計的路程,遲重與古璃陽接到消息,應當在天亮的時候就能趕到,可眼看天就要亮了,一絲風聲都沒有——是他們沒有接到消息,還是被人擋住了?
說他要幫南榮吧,戰機早就有了,他也沒有動靜。
說他要幫完顏修吧,又遲遲不肯出戰。
反倒是扎布日的目的,始終讓人看不清。
完顏修的目的也很明顯,想趕在這之前殲滅蕭乾大軍。甚至于,完顏修幾次派人前往北 陣營,請扎布日出兵,對南榮完成圍剿。
目前的情況,南榮的目的直觀明了,就是要擋住完顏修……等待遲重與古璃陽的支持。
兩波沖鋒下來,兩軍局勢已有了微妙的變化,完顏修的大軍遭遇了南榮前所未有的火器攻擊,受損嚴重,但由于遲重與古璃陽的離營,整個局勢對南榮極是不妙,完顏修雖然沒有討到大好,卻也基本控制了戰局,南榮兵在倉促應戰的疲于奔命,加上被北 合圍的心理壓力,很被動。
戰爭的硝煙,讓人緊張得人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黎明前的天,最是黑暗。
完顏修率領的珒兵,總攻進行到第二波的時候,天快要亮了。
高亢的號角,響了一陣,又一陣。
南榮也不示弱,如雨般的箭矢飛過,整個天地都為之顫抖……
「把完顏修攆回老家去!干他娘的!」
「殺!干掉珒兵。」
珒兵等了這麼久,一如戰場,就像瘋了一般,速度急快地往南榮陣營推進。「」的馬蹄聲,廝殺聲,嘶吼聲,完顏修帶領下的珒兵聲勢,如同滾滾雷雨,襲了過來。
「殺啊!」
「兄弟們,殺啊!往前沖!」
但不管北 出不出兵,也不管扎布日現在認定的盟友是南榮還是珒國,他此番明目張膽領兵觀望的行為,其覬覦之心已不可掩飾,北 與南榮的盟友關系,就算戰後還能因為利息維系,也岌岌可危,無法穩固。若是珒亡,南榮與北 之戰不可避免。若是珒勝,那又另當別論……不過,左右都是二對一的戰爭,差別只在于誰為敵,誰為友。
也有人猜,他是顧及北 七公主塔塔敏在南榮大營,不敢輕易出兵。畢竟四皇子與七公主兄妹情深,是北 人盡皆知的事情。若換旁人,有可能為了一舉殲滅南榮兵不管七公主的生死,而扎布日,卻斷斷不可能。
有人猜測,他是準備等南榮與珒人兩敗俱傷,再領兵前來收割,坐收漁翁之利。
是夜,四更。完顏修大軍壓境,兵馬綿延數里,吆喝陣陣,殺入南榮駐營所在的澗水河。事先得到消息的蕭乾,擺開陣勢,迎接完顏修大軍,而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與完顏修同時領兵出營的北 四皇子扎布日,卻將北 騎兵停在澗水河主戰場三里開外,一副隔山觀火的樣子。
對于珒人來說,惡劣天氣早已習性為常,越是這樣的天兒,他們對付習慣了江南煙雨小橋人家的南榮兵,更是如虎添翼,不免士氣高漲。
如此一來,恰逢珒人夜襲,南榮不僅大營空虛,還遇到極寒天氣,簡直就是禍不單行。
南榮景昌元年正月,一個全天下都以為消失在珒國歷史上的人——完顏修領兵夜襲南榮大營。而在此之前,南榮與北 因為塔塔敏與宋驁的聯姻,已經達成了共同圍攻汴京城的合盟之約。為此,蕭乾派麾下大將遲重、古璃陽各領一支兵馬,分左右兩翼離營而去,此兩路兵馬幾乎佔了此次南榮大軍的一半。
有些人,不可拒絕,接受便好。
有些情,不必多言,感受便好。
有些事,不必言謝,心知便好。
盯著他濃如夜色的眸子,久久,墨九輕應一個字,「哦!」
「那邊鉅子不用擔心,有曹元他們在,我很放心。」墨妄的目光望向河岸的火光不變,淡然而溫暖的話,卻是對墨九說的,「……可你這里我卻不放心,我得保護你。」
「你怎麼跟著我,沒去看顧火器?」
一個好字沒落下,她「噫」一聲,狐疑地看著墨妄。
「嗯,還好……」
不緊張就怪了!墨九心說︰老子怕死了,緊張得尿急,可她面兒上卻很冷靜。
「你好像不太緊張?」
她小聲喃喃著,目光瞬也不瞬,墨妄卻回頭撩她一眼。
「我的天啦,這麼多人,拔得開刀嗎?」。
好刺激的夜晚!墨九抽了一口冷氣,將身子趴在隱體背後,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楮,看著火光下螞蟻般游走的人群與兵陣。因距離的原因,她幾分不清敵我,只覺涌動的人群潮水一樣,密密麻麻,讓她汗毛都一根本豎了起來,不由打個哆嗦。
馬蹄陣陣,殺聲如雷!
「報——珒兵殺過來了!」
「珒兵來了!」
在看不清的河岸遠處,喊殺聲震天傳來。
「殺啊!」
「殺!」
參與了共同研制的墨九與墨妄,就像後世無數的科研人員一樣,對自己開發出來的東西,有著濃濃的興趣與迫不及待的期待。
那些新式火器在興隆山的測試時,只能打打石頭打打靶子,從來沒有用真人試驗過,也就是說,它們沒有經過真正的戰爭的考驗。如今,當它們實在應用于戰場時,其威力到底如何?一切就得看今天晚上了。
「太好了!」墨九搓了搓手,眸中光芒爍爍。
不待她再問,墨妄已經收斂了神色,微笑上前走近她,手上血玉簫在白茫茫的雪光下,泛著一種暖暖的光芒,「鉅子,我們的武器都準備好了,檢驗戰斗力就在今晚。」
「噫,你站在那里做什麼?」
墨九轉頭,看見愣在坡下的墨妄,眨了眨眼,聲音滿是興奮。
「師兄!?」
而他,正如此時,只能永遠站在他二人之外。
大抵這便是墨九所說的那種愛情吧?……我可以罵你,卻不許別人罵你。我可以打你,卻不能讓別人打你。
他沒有干涉,也沒有過問,卻沒有想到,大戰當前了,這兩個人卻像沒事人一樣,頓時屏棄矛盾,站在了統一陣營,共同御敵。
墨九與蕭乾鬧別扭的事兒,墨妄是知情的。
一人一個思想,一人一個關心,三個人都安靜著,構成了一副無奈的畫面。
當他在看墨九的時候,彼時的墨九,正目不轉楮地看著不遠處的蕭乾。
他身著厚重的甲冑,在飛雪的山坡找到墨九,稍稍愣了一下。
這會兒開戰了,他終于出現了。
那些從興隆山來的武器,自從押入南榮大營,她就很少過問。關于使用的問題一直由墨妄在指導。墨妄與幾名親傳弟子對武器的了解,比普通兵士多得太多,這一批新式武器要上手,對普通南榮兵來說,不太容易。所以,這些天,他基本沒有出現在墨九面前,吃住一律在營里,與兵士們混在一起。
在蕭乾背後走一會兒,墨九間或也會去看一看她的「獨門武器」。
只可惜,它很快就將成為無數將士埋骨的墳冢了。
可這澗水河岸這一片平坦開闊的地面,確實是一個適應擺開主戰場的好地方。
墨九不是軍事家,對戰爭懂得不多。
她只能默默觀察他俊拔如山的背影,看漫天的飛雪飄落在他的身上,看河岸上潮水一般涌動的兵士,看這一場即將上演的殘酷戰爭……感覺那種從心底升起的無奈。
墨九跟在蕭乾背後,听著這一種獨屬于戰爭的混亂聲音,血液有些不安份的竄動,人也跟著激動起來。從頭到尾,她都沒有發表自己的想法,也沒有時間。蕭乾太忙,忙得似乎都顧及不上她。
蕭乾尚于領兵布陣,對駐營之地的選擇,自然有他自己的一套。位于澗水河的南榮大營,背靠山脈,前臨江河,是一處易于防御的好地方。營里巡視兵舉著火把來回走動,接受調動的兵馬,步履聲聲,速度往營外的防御工事而去。
戰前的布兵擺陣,最是令人緊張,營地里嘈雜不已。
鳥啼聲未落,馬兒的嘶吼又起。
「嘶!」
低啞、暗沉的號角聲破空傳了過來,山上的鳥兒受到驚嚇,胡亂的沖天而飛。
「嗚!」
偌大的營地里,只听得見腳步聲,幾乎听不見人語。
一場原本期待許久的大戰,換了方式開啟,讓不得不應敵的南榮兵人心惶惶。
大雪天的夜幕,很淡,很淡,天地之間仿若被刷了一層銀白色的油漆,銀白與夜色相融成一抹詭異的顏色,讓這個夜晚顯得神秘、冷酷。營里的螺號響起里,燈火更多,這一片大雪,很快就被映得亮堂起來。
「末將得令,誓死一戰!」
「末將得令!」
大帳里冷寂一瞬,幾名將校方才叩地領命。
「我知。」蕭乾立刻擺了擺手,表示不在意他們的言論,同時他目光一厲,冷冷掃視了一圍,一字一頓道︰「傳令下去,死守澗水河!後退者,殺無赦!」
兩個主逃的將校趕緊低垂頭,抱拳,「末將知錯,請大帥責罰,但末將之言,都是為了我南榮好!」
一听這句話,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打仗就是要死人的,怕這個怕那個,不如都回去種地好了。」
蕭乾安靜地看著消盤,听著他們唾沫橫飛的吵嚷,眉頭偶爾微微一皺,不曾參言,也不曾惱怒。好一會兒,等幾個人都住了口,把目光投向他,等待他的最終決斷,他才慢慢開口。
幾個將校爭執不下,無非就為「戰」或「退」的問題。
「管他生死輸贏做甚?將士出征,就沒抱一個生字。大不了拼死一戰好了,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沈將軍認清形勢吧!雖非不是北 就不能打仗,但我軍目前卻沒有勢力打珒 聯盟。」
「孟老將軍何必長他人志氣?沒有北 ,我南榮兵便不能打仗了嗎?」。
「沈將軍休要動氣!末將也是為長遠考慮。如今不僅沒了北 盟軍,還多了一個北 敵軍。我們哪里還有機會再揮師汴京?」
「孟將軍此言何意?」沈老將軍氣得胡子直抖,面有惱意,「大戰未打,便先潰逃?孟將軍懂不懂,一逃必敗,一敗會再敗?到時候,讓北 人與珒人像趕落水狗似的,追到漢水,再退回均州,甚至淮水一線不保?」
他看起來穩重嚴肅,比沈將軍多一些文人氣質,少一點鋒芒,語氣也不免軟了點,「昨日古將軍與遲將軍方才領兵拔營而去,今日完顏修就突然出兵,顯然是完全掌握了我軍與北 的軍事策略……而北 出賣盟友,不僅提供給完顏修戰事安排,還決然出兵澗水河,顯然早有計較。大帥,末將以為,我軍應當趁 珒聯軍尚未到達澗水河,伺機撤退,給將士留一線生機……」
「身為一營主將,張將軍死得其所。我等敬之,重之,但這樣的死亡,太不值當。」另外一個圓臉微胖的孟姓將軍出列,目光里有郁氣。
「大帥!小山囤的我軍營地,一萬余人,全軍覆沒……張將軍帶著兄弟們戰至最後一刻,張將軍被完顏修一刀抹了脖子,也沒有投降……」一個姓沈的老將,久經沙場,見過無數鮮血與屠殺,可說到此事,竟是哽咽不已,一張滿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恨不得生啖完顏修的恨意。
完顏修並未阻止部下的爛殺,或者說,沉寂許久的珒兵在吃了那麼久的敗仗之後,需要這種令人熱血沸騰的屠戮與鮮血來重振士氣。在這個當口,想要喚回東北猛虎的完顏修,又怎麼可能阻止?
就在幾名將校入帳之前,剛剛接到消息,完顏修率領的珒兵從五丈河出來時,與駐扎在小山囤的小股南榮將士發生沖撞。養精蓄銳許久的珒兵為解恨意,見人就殺,小山囤的南榮兵損傷慘重,悉數被屠。
一時間,帳內安靜得可怕,無端端添了冷意。
幾個披甲執銳的將校,紛紛沉默,都在看蕭乾的表情。
大敵當前,事有輕重緩急,墨九靜靜觀察著他與將校名商討,沒有再追問。
這個時候,幾名將校都匆匆趕了過來,他沒有反駁,也來不及反駁。
是他做了什麼,她沒有問。蕭乾也不知听見沒有,猛一抬頭,目光就望向了大帳的門口。
「蕭六郎?」墨九想了想,望向帳中面色凝重的蕭乾,「是你做的……嗎?」。
這中間矛盾之處,到底是為了什麼?
就算非打南榮不可,他們也該把表面文章做漂亮,找一個非打不可的理由。
北 但凡有點腦子都不會這麼做。
且不說北 與南榮的盟約還在,七公主與小王爺聯姻在際,就說塔塔敏本人如今都在南榮營里,扎布日就迫不及待的領兵打了過來,不是瘋了嗎?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與完顏修一起共襲南榮,不僅將落得一個撕毀盟約的千古罵名,還得做一個落井下石的小人,讓天下人瞧不上,這不是吃力不討好又是什麼?
至于北 的目的,更是讓她差一點想破腦袋。
他今晚的突然襲營,墨九很難理解。
在今天晚上的戰役之前,一直代表著完顏修殘余勢力出面的人是珒國大將速也,完顏修這樣一個手握暗牌,可以隨時制敵人以被動局面的人,想必更願意將自己掩藏在暗處,等局勢明朗再伺機而動,一舉兩得,又何苦做這個出頭鳥?
而且,他將自己暴露在天下人的視野中,會不會太冒險?
那麼,完顏修突然發動這一場戰役,究竟為什麼?與北 又有沒有關系?
他肯去浣水鎮赴完顏修之約,肯定就已經對此產生了興趣。
而蕭乾,更不是一個喜歡浪費時間的人。
因為依完顏修的為人,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他既然敢在浣水鎮約見蕭六郎,就肯定有他的籌碼。
但她事後曾經分析過,這兩個男人定然是達成了某種不可示人的交易。
在此之前,蕭乾曾經與完顏修在浣水鎮私下見過一次。不過,見面的聊天內容,除了他們自己,沒有第三個人知曉。墨九其實也好奇過,可蕭乾性子有時候很悶,他沒有主動向她提及,她怕涉及軍事機密讓他為難,也就從來沒有問起。
見他走到帳中間察看沙盤,墨九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腦子卻不停在轉。
可蕭乾似乎並沒有太過緊張,他輕緩地把墨九從案桌上抱下來坐好,又親自替她整理好衣裳,然而才吩咐帳外的聲東去請營里的幾個重要將校前來大帳敘事。
瞬間扭轉戰局,令人猝不及防。
兩個人原本是敵,打了數年,竟然一夜為友?或許有人會說,這個世上本無永遠的敵友,只有永遠的利息。可結合當時的局勢,扎布日的行為,卻著實難以理解。
北 四皇子扎布日,珒國三皇子完顏修。
但是,史書卻沒有記錄下來,在看似不合理的戰役背後,到底掩藏著怎樣的真相。
這個晚上,一座繁華了數百年的汴京城,再一次走到台前,成了南榮、北 、珒三者相爭的一塊肥肉,也成了整個戰局的轉折點。後來的史書上關于這場戰役的記載,用了「背水一戰,絕處逢生」八個字來形容。並且史書家們對這一場三國混戰的精彩以及蕭乾、完顏修、扎布日等人的軍事素質都留下了無數的文字,有著許久或主觀或客觀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