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情川港,因為緯度偏低,夏季的余熱還沒淡去,即使是傍晚,空氣中依然殘留著白日里溫暖的氣息。岳凌樓收拾起情緒,悠然抬起唯一完好的左手,抖抖馬韁,朝著其他三人的方向趕去。街集旁的小商販們都收拾了攤點,點著今日賺到的碎銀子,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藏在衣服最里層貼近肉的地方。那是他們一天的收獲,來之不易,即使在岳凌樓看來那些錢幣實在是少得可憐。在耿府長大的他,從來沒有缺過錢用,並且什麼錢都可以用得心安理得。是否正因為如此,才不懂得去珍惜那些輕易就屬于自己的東西,才會失去人生中一些恬淡的樂趣和平凡的幸福?
搶了洛少軒錢袋的黎雪在街道上一邊笑一邊跑,把洛少軒逗得團團轉。洛少軒氣得跺了一下腳叫嚷道︰「你再不還來,小心我動真格的,傷了你你可不要哭。」
聞言,黎雪突然站住,轉身朝洛少軒做了個鬼臉,笑道︰「你有本事就放馬過來試試,看我們誰先把誰弄哭。」說罷又一轉身,卻迎頭撞上了一個人。那人和黎雪差不多高矮,黑黑瘦瘦但一雙眼楮卻極為精明,看他的打扮像是來自南洋島國的少年。那少年撞到黎雪後,一臉抱歉地一邊不斷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旋身走遠。
「沒事沒事。」黎雪無所謂地朝那少年擺擺手,拍了拍衣袖。趁著這個空檔,洛少軒揪住了黎雪的手膀。總算把錢袋搶了回來,他一臉得意地朝黎雪笑。北岳司杭也趕了上去,非常不爽地說︰「鬧完了是吧?現在總該找個地方吃飯了吧?」
「是啊,我肚子也餓得慌呢。」洛少軒邊說著,邊回頭朝身後二十米遠的岳凌樓揮揮手,示意叫他快點過來。然而岳凌樓此時卻全然沒有注意到洛少軒的動作,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個黑皮膚的少年吸引住了。黎雪和那少年相撞的一瞬間發生的事情,洛少軒沒注意,北岳司杭也沒有注意,但卻被岳凌樓看在眼里。
「你剛才到底做了什麼?」岳凌樓驅馬上前,擋住了少年的去路。一來隔得太遠,二來那少年動作太快,所以即使是眼力好得超越常人的岳凌樓,也沒能準確捕捉住那少年的動作。當時他只看到幾個像手的影子閃了兩下,眨眼工夫消失不見,速度快得就像是錯覺一般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此人絕對大有來頭!
少年因為被岳凌樓突然擋住,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但隨即又換上了一副純真的笑容問道︰「不知公子是什麼意思?我剛剛什麼都沒做啊?」
「少裝蒜,你最好放聰明點。」用笑臉來騙人的工夫,岳凌樓比那少年更拿手,所以他一點也沒有放松警惕。
馬背上岳凌樓說話的態度雖然強硬,但他看到那少年不斷靠近時,竟產生了一種懼意,下意識地拉緊馬韁後退幾步。突然,只見那少年身影一花,已閃到馬腿旁。岳凌樓看不到對方到底做了什麼,但下一秒馬背傳來一陣劇烈的晃動,白馬四腿一顫,側身跪下,栽倒在地。原來那少年雖然想逃,但又顧忌著岳凌樓的馬,所以才想出先打斷馬腿再逃月兌的計策。
可惡!和馬一同摔倒在地的岳凌樓五指猛地縮攏,下意識拔出了腰間不離身的短刀,正欲追過去,但剛一用力才發現力不從心,雙腿不受控制,根本站不起來。當日尹 在他腳踝留下的傷口依舊沒有徹底恢復,直到現在他依然是個無法行走的殘廢。
那少年跑得非常輕快,一會兒工夫就沒入人群,途中他還不忘回頭望了望岳凌樓,那眼神好像在奇怪對方怎麼沒追過來。拐過街角,他的另外兩名同伴正等著他,斗笠遮面,短衫長褲,原來他們正是剛剛在角落里注視著岳凌樓一行人的南洋島民。
「主公。」少年笑了笑,把洛少軒的錢袋交到體形最嬌小的那人手里說,「雖然出了點狀況,不過還是到手了。」
那被稱為主公的人優雅地打開錢袋,把里面的銀兩抖到掌中,自言自語道︰「原來只有銀子而已麼?」語氣仿佛有些失望,過了一會兒又笑著對那少年說道,「出了什麼狀況?真難得你也有出狀況的時候。你不是偷偷說你的那雙手是我們紫星最神秘的武器麼?這話可說大了些。」
「我才沒說過呢。」少年面頰微紅,撇撇嘴立刻抵賴。
「睦月啊……」那主公掩嘴笑了笑,聲音舒緩姿態雍容,「話可不能亂說,說錯了可要受罰的。我疼著你,全當沒有听見,不過你自己也要有點分寸。並不是每個人都會由著你的。」
「是。謹遵主公教誨。」睦月不高興地行禮,然後靠到牆壁邊上鬧情緒。
那主公輕輕地嘆了嘆氣,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肩膀微微起伏的動作卻準確地傳到另外兩人眼里。睦月小心地注視著主公的動靜,不敢說話。這時,一直立在身後的那名高挑身材的男人突然開口,但只說出一個「主」字就被主公幽幽的聲音打斷。
「紫星宮最強的東西永遠都不會在我的身邊……因為我永遠都斗不過她……你說是不是,震?」主公嬌小的手拽住了紫震的袖子,緩緩抬頭,斗笠下稚女敕得猶如孩童的臉頰上有一樣寶石般的東西閃了閃光,發出純紫色晶瑩透明宛若夢幻般的光華。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變得有些瘋狂︰「我好想她……好想……我真的好想見她,你知不知道,震?」
紫震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護住了他主公的肩膀。睦月望著這兩人,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把視線移向遠方。中原的人只以為異端紫星宮在雲南,卻不會想到在南洋的小島上居然有紫星的勢力盤踞不去。南洋紫星宮正是耿原修幾十年的貿易伙伴,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花獄火。而這三名來自南洋紫星宮的人分別名為︰紫乾、紫震和睦月。
耿原修死後,其子耿奕協助嫌犯岳凌樓遠逃雲南,天翔門掌管海運的南堂力量頃刻渙散。天翔門的人不知道怎麼和南洋紫星宮取得聯系,南陽紫星宮也不知道天翔門會派出什麼樣的人來接應。所以雙方都只是來到情川港靜觀其變,同時又小心翼翼地尋找著交易的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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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原修已死,耿奕又不知所蹤,天翔門南堂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在天翔這麼動蕩的時候,南洋那些曾經與天翔門做過交易的人當然會過來邊疆看看情況。但是,他們彼此之間並沒有完美的接頭信號,就像是在黑暗中的兩個人,我們只要插到他們中間,抓住其中一方的手,才有趁虛而入的機會……」
客棧二樓的一間雅室里,岳凌樓不緊不慢地給其他三人分析現在的形勢。听到這里,洛少軒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隨即猜測道︰「你是想先找出南洋花獄火的商船,再讓對方認為我們是天翔門的人,借機找出罪證?」
岳凌樓含笑著點頭說︰「現在那些來自南洋的人,應該已經到情川港了。如果我猜得不錯,剛剛那名黑皮膚的少年應該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因為看到我們的裝束知道我們來自江南,自然而然就把我們跟天翔門聯系到了一起。現在最重要地就是把他們找出來,說天翔門與他們的交易到此結束,如果可能的話,再把賬本弄到手,這樣證據也就有了。」
「你就這麼肯定那個黑皮膚的小鬼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北岳司杭對岳凌樓的話持懷疑態度,「只不過是見了一面,連話也沒說幾句。況且這里來自南洋的商人並不少,你就這麼肯定是他?該不會是你嫉恨他讓你摔倒在地,然後找借口讓我們幫你把他找出來,然後給你報私仇吧?」
「這家伙,腦袋里想些什麼呢。」洛少軒受不了地皺了皺眉,責備了北岳司杭一句。
岳凌樓對北岳司杭的惡意猜測倒已經習慣了,只輕輕地回答一句︰「話我說到這里,听不听是你自己的事情。」說罷轉頭問洛少軒道,「你的錢袋沒有問題吧?好像剛剛被那名少年給換了。如果你沒錢付這頓飯帳,被人打出去可是很丟臉的。」
「沒問題。」洛少軒眨了眨眼說,「出門在外,最怕的就是遭竊。所以我的錢一般都是分開放在好幾個地方的,就算被偷也偷不完。不過話又說回來,能在我眼皮底下把銀子偷走的人,的確應該小心。當然,最大的失誤就是那錢袋居然在個小丫頭手里,也難怪可以那麼輕易得手了。」
洛少軒說著說著,話鋒又轉到了黎雪的身上。黎雪一拍桌子反駁道︰「喂,在我手上又怎麼樣?你當時還不是沒有發現,有什麼資格說我。你呀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就這麼和我過不去?」
「我說……那個……」這時,北岳司杭突然幽靈般地問洛少軒道,「你剛剛好像說你把錢放在好幾個地方是吧?」
洛少軒沒大腦地微笑著點頭,不知道北岳司杭怎麼特別在意這個問題。此時,只听「啪」的一聲,北岳司杭的筷子重重擱到了桌上,沒好氣地嚷嚷︰「好啊你,難怪在路上你敢把錢袋拿出來給我看,說里面沒錢了,原來你是把錢都藏在其他地方了。不行,不能再讓你管錢了,交出來,我們兩個一人保管一半,不然我鐵定被你給玩死。」
「哎呀呀……司杭少爺你可不要太激動了啊……」洛少軒一時不好回答,避開北岳司杭想殺人的眼神朝窗外望去,轉移話題道︰「啊,你看那里,是什麼啊?好漂亮。」
「別跟我裝傻。」北岳司杭一點不中招,瞪住洛少軒的視線沒有偏離半分。但此時黎雪卻發出了一聲驚嘆︰「真的好漂亮啊,是什麼……」邊說著,黎雪已經來到窗邊,撐在窗台上朝遠處的望去,只見無數昏黃的亮點漂浮在河面上,宛若星光般明暗閃爍。
「七月十五,中元節……時間過得真是快啊……」岳凌樓微微偏頭,望著遠處的河燈。那夢幻般的景色讓人的意識變得恍惚。
「原來已經是中元節了麼?」洛少軒也自言自語著,痴痴地望著窗外。有股涼涼的夜風拂過,帶來了燒香的味道。靜下心來仔細一听,才發現空氣中夾雜著細碎的誦經聲。
「想不想下去看看?」洛少軒問岳凌樓。岳凌樓朝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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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中,那個燥熱的夏季已經到了盡頭,短短的幾個月間發生了好多事情,讓人措手不及,但一切都終將落幕。有些人離開了,不知所蹤;有些人消失了,生死難測;有些人死了,永不復生。害怕去回憶這個夏季發生的所有事情,只要稍微一想就會深陷下去,被一場又一場的噩夢折磨到精神崩潰。
但是今夜卻不同。中元節——眾鬼的節日,一個屬于追憶的日子,追憶那些逝去的亡靈。
曾經這樣告訴過自己︰既然耿原修已經死了,那麼一切都應該結束了吧。但是,不知為何,心里某個地方依然得不到半點滿足,那個空缺的部分已經缺了整整十年,仿佛再也無法填滿和恢復。
也許,在耿原修的心里,也有一個整整十年的殘缺,那是慕容情挖出來的。同樣的傷口,同樣的肉,所以……
同樣會痛。
曾經以為自己很恨很恨那個男人,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掏心割肺、挫骨揚灰。但是,後來,那個人真的死了,被一刀刺入了喉嚨,猩紅的血珠濺撒出來模糊了視線,居然連慘叫的機會都沒有就匆匆死去。
太安逸了……安逸到不能原諒……他死去時的痛苦遠遠不及自己當初的百分之一……連千分之一都沒有……為什麼……這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他可以一死了之,而自己還要繼續忍受著精神上的折磨?
岳凌樓坐在河邊,望著那些蓮花形的河燈出神。臉上的表情淡然地沒有一絲活氣,此時誰又能看出他心底洶涌而起的萬丈波濤。洛少軒走到他的身邊,把一盞蓮花燈遞到他的手上問︰「放麼?」
總有些事情是難以忘記的,總有些人刻骨銘心。也許在很多年以後,那些人的臉會在記憶里變得模糊不清,但惟有那些追憶和思念,或者是後悔和譴責的感情,永遠不淡,越來越深。岳凌樓取下了腕上的念珠,輕輕放在河燈上,手指一推,河燈離岸,載著那翠綠的珠子漂向河的中心……
那珠子爛過一次,耿原修死去的那個晚上被尹 的刀切斷了銀線,在那個陰冷的山坡上灑落滿地。後來,它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上,在那個盛放著艷艷花獄火的石渚上,耿奕親手交給了他——那是唯一活下去的希望。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全世界都在流淚,珠子是冷的,被雨水洗刷得冰涼徹骨……
保平安……那個女孩說的話。自己真的有資格麼?真的有資格得到平安和安寧?從來不知道自己在耿家人的心中是怎樣一個存在……以前不敢去問,現在卻再也沒有詢問的機會……耿家是仇家,耿家的人是仇人,這個鐵一般的事實卻突然被這串小小的念珠攪得模糊……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又在堅持著什麼?這是岳凌樓第一次對堅持了十年的事情產生了疑問。
「那是什麼,念珠?」身旁的洛少軒望著漂遠的花燈問岳凌樓。
岳凌樓沒有回答,因為一言難盡。也許它還是那段生命中最黑暗的記憶,和自己呆在耿家十年里的一切。耿原修、耿芸、耿奕,所有的一切……終于該結束了……岳凌樓這樣告訴自己,凝視著遠去的花燈,那微弱的光芒越來越淡,最終沒入夜色。那串翠綠的念珠不是自己承受得起的東西,也不敢奢望得到它的庇護,那會讓他受之有愧,不想欠耿家任何東西,兩家的帳要算得清清楚楚。保平安的東西……只要一樣就夠了……
這時,岳凌樓手指上那枚血紅血紅的戒指映著月光,突然閃現出微弱的光芒……有你就夠了吧?岳凌樓恬淡地笑著,用拇指撫mo著戒指光潔的表面,這個世上有幾個人知道那不是戒指而是武器……兩年前被爭了很久,鬧出很多事端的神秘武器「隱劍」,就這麼安寧地帶在岳凌樓的手指上……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但當岳凌樓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時,他已經把右手沒入了河水。很涼,冰冷的河水包裹住他的手腕和五指。艱難地移動手指,在水下模了模那血紅的戒指,光滑如玉。如果不是西盡愁告訴他,他不可能想到隱劍的質材竟是「冰蟬絲」。
關于冰蟬的傳說,岳凌樓知道一點,就像他知道玉鴻翎和聖血麒麟一樣,都是從耿原修那里知道的。在那間彌散著貴木獨特氣息,以及紙墨香氣的幽黯書房,棕紅的書案上層層堆疊著的東西,除了各地的地圖和海圖外,最多的就是關于某些縹緲傳說的零星記載。
不知道什麼原因,耿原修好像從很久以前就著力收集這些資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他親筆騰抄的,從墨跡和紙張上判斷,那應該是二十多年前的東西了。那個時候,耿原修不過二十多歲,怎麼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多年前,好奇的岳凌樓曾經無意中問到這個問題,而耿原修卻沒有回答,只是揉了揉腫脹的眼楮,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覺得我在做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知道的越多就越可怕……」
原來那個男人也有害怕的事情麼?明知可怕卻還要去做……也許正是這種克服了懼意的執著,和敢于挑戰的性格才使他在未及而立之年就把耿家的事業推上了顛峰,富甲一方吧?
「你在干嘛啊?」
身旁的洛少軒奇怪地看著岳凌樓,岳凌樓這才把手從水里抽出來。被河水浸泡後的隱劍,血水染成的紅色不見絲毫消退,反而更加明亮奪目,寶石一般光華流轉。
冰蟬是一種上古生物,蟬身雪白,手指大小,以人血為食,吐出的絲沒有任何質量和顏色,唯一的特性就是沾血不褪,血色會永遠留在冰蟬絲里。這也就是隱劍不能用來殺人的原因。然而這種奇怪的生物,應該早就從這世上消失了才對啊……
為什麼?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麼……岳凌樓害怕去想,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離他不遠、靠近下游的位置,黎雪也蹲在河邊。她的手中是一盞淺紅的蓮花燈,中心燃著暖暖的明黃。
黎雪小心翼翼地把燈推入水中,望著它漸漸漂遠,那小小的亮光映著河水,隨著粼粼的波紋緩緩搖晃,一時間竟使人恍惚起來。黎雪目送著花燈會入河中的其他點點明黃,直到再也看不見,這時她才起身,嘆了一口氣。
這副惆悵的模樣被洛少軒瞧見了,于是好奇地悄悄走到她身後,用扇柄敲了一下黎雪的腦袋問︰「怎麼,大小姐?有什麼傷心事?這燈是放給誰的?」
黎雪揉著頭嘟嘟嘴,沒好氣地說了一句︰「要說話就好好說,打我的腦袋干什麼?把我打笨了怎麼半?」
「打笨了就叫他娶了你,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喂!你說啥!」
黎雪和洛少軒異口同聲地朝笑得曖mei不明的岳凌樓吼去。黎雪更是激動地立刻彈開兩米,以便跟洛少軒劃清界限,同時還不忘貶低對方道︰「我嫁豬嫁狗也不會嫁他這種人!」
「放心吧,就算天下女人死光了,我娶男人也不會娶你!」
被拿來跟豬豬狗狗作比較的洛少軒忿忿地發出狠話,這句沒怎麼經過大腦思考的話敲響了黎雪的警鈴,立即大聲嚷嚷起來︰「原來、原來、原來真的是這樣!你這個人果然是有斷袖之癖的!怪不得一路上對他特別照顧,我就奇怪你怎麼對我又打又罵的,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原來你根本就是討厭女人!你……」
「你給我安靜點!」
洛少軒大吼一聲。剛說東,她就扯到西去了,這女人的聯想能力也太豐富點了吧。無奈地嘆氣道︰「拜托,黎大小姐你有點自知之明好不好,憐香惜玉我當然懂,不過,愛惜雜草的方法卻從來沒有學過。」
「你……」
黎雪剛說出一個字就被洛少軒指住了鼻子,「你!你剛剛說什麼『他』?哪個『他』?不給我說清楚你別想回去睡覺!」
「我才要告訴你呢!有點自知之明好不好!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雖然西大哥現在下落不明,但只要有我在這里,你要是想趁虛而入搞破壞的話,我第一個揍扁你!你給我放老實點!」
「哦,你說他啊……」恍然大悟的洛少軒拉長聲音,指著岳凌樓說,「你別開玩笑了好不好?」
「對啊,一點也不好笑。」
旁邊看好戲看得正開心的岳凌樓,此時也不忘加上一句來湊熱鬧。但是表情卻正經得很,一點也看不出來他是想搗亂。
「听到沒有,听到沒有。」
以為得到岳凌樓幫助的洛少軒得意洋洋地看著黎雪,鼻子翹得老高。
「他除了在我身上『模來模去』以外,也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情……」
「模、來、模、去!」
黎雪一副要吃人的表情盯著洛少軒瞬間慘白無比的臉。
「我什麼時候有模來模去的!你不要來湊熱鬧了好不好!」
「當然有啊……如果要說的話,就是今天早上扶我上馬的時候,傍晚時把我抱入客棧的時候,晚上吃飯的時候,還有……」
「好啊!你還不承認!」
說著,黎雪右手一掄,一個耳光就朝洛少軒的臉打去。「啪!」的一聲,把洛少軒給打蒙住了。好半天才終于反應過來,抬手模了模吃疼的臉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黎雪大口喘著氣,直直地盯著洛少軒腫起來的臉,嘴唇張了兩下,好半天才說出來︰「下流……我看錯你了……」
「我……」
看到黎雪一副委屈的表情,洛少軒竟手足無措起來。被打的人是他,被冤枉的人是他,怎麼現在被罵的人還是他!不給洛少軒任何解釋的機會,黎雪抬手一抹眼角,扭頭跑開了。
想必是剛剛被打的那巴掌後勁還沒退下去,洛少軒傻不拉幾地在原地呆站了一陣子,才對岳凌樓說了一句︰「她好像哭了耶……」
「這是當然的吧……」岳凌樓翻了翻眼皮,差點沒昏過去。洛少軒不是反應遲鈍的人,但是現在怎麼就跟一個白痴似的。
「她到底是怎麼了?」洛少軒皺眉在岳凌樓的身邊蹲下。
「你想知道?」
岳凌樓嘴角一揚,洛少軒立即點頭。
「愛啊……是愛……」岳凌樓神秘兮兮地湊到洛少軒的耳邊給他解惑。
「我……」
「還說什麼!追啊,笨蛋!」
經岳凌樓這麼一提醒,洛少軒才噌一下站了起來,立在原地偏偏腦袋,念了幾句「奇怪了,奇怪了」才慢條斯理地追了過去。明明就沒有招惹到她什麼,沒事哭個啥勁啊?而且更奇怪的是,看到黎雪這麼一哭,連洛少軒也覺得自己做了什麼殺人放火十惡不赦的大壞事似的,心里很不好受。
望著洛少軒漸漸提速、遠去的背影,岳凌樓恬淡地笑著。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踫到這麼有趣的事了?自己多久沒有這麼笑過了?即使當事人不是自己,但是看到那兩人笨笨地互相喜歡著又死不承認的樣子,連岳凌樓也被這種溫暖又可愛的氣氛給感染。
「那兩個人……」北岳司杭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河邊,望著洛少軒的背影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最後在離岳凌樓兩米遠的地方坐下,隨手撿了一塊小石子拋到河中打發無聊。
「怎麼,你吃醋啊?」說的雖是玩笑話,但岳凌樓的臉上卻沒有什麼笑意。他一邊問,一邊撿起石頭曲指彈向河中,但是他的目標不是河水,而是北岳司杭剛剛扔出的石子。兩塊石子撞在一起,竟彈了回來,落到岸邊。
今天是中元節,河水中漂浮這各種各樣的蓮花燈,現在向河里丟石頭,會看成是對亡靈的不敬。但北岳司杭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似的,反倒覺得是岳凌樓有意跟他過不去,于是扭頭瞪了岳凌樓幾眼,仿佛在用他極不友好的眼神質問「你干什麼」一樣。
「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岳凌樓語氣硬梆梆的,說教似的,「不怕招惹了亡靈?」
聞言,北岳司杭立即冷笑一聲,嘲弄道︰「怎麼?你還怕鬼?沒听過一句話叫『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麼?恐怕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吧,還來說我……」
自己心里有鬼?是啊……岳凌樓慘淡地一笑,這句話無法反駁。他心里不僅有鬼,而且還不少。
首先是一只厲鬼,那只鬼嗜血、殘忍、歹毒,殺人不眨眼,害人不淺。那厲鬼的名字也叫『岳凌樓』,在他的身體里住了整整十年,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第二只鬼,是一只漂泊的孤鬼,有著美麗而又寂寞的眼眸,讓人心碎的神態和迷人的微笑……他披著那張外皮去迷惑別人,後來連自己也被那鬼給迷住了,失去了真正的感情。也許真像耿芸說的那樣,連最基本的表情也忘記了……
然後……也許,還有一只鬼在他的身體里呆了整整十年——那是只能被他和耿原修感覺到的鬼——叫做『慕容情』的女鬼……
想到這里,岳凌樓不明緣由地打了個寒顫,他倒映在河面上蒼白的臉,微微晃動了兩下。慕容情……十年的時光已經讓很多的回憶都淡去了,可以說除了慕容情這個名字,他甚至連母親的臉也想不起來。
情兒……
那個男人不斷地叫著這個名字。在那間彌散著花獄火糜爛氣息的房間里,仿佛魔咒般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叫著這個名字……那個時候的岳凌樓,恨不得卡住那個男人的脖子,把他從幻覺中卡醒!不是……我不是她……你看清楚!看清楚啊!
岳凌樓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雙手撐在地上,右手沒有痊愈的地方傳來一陣令神經麻痹的疼痛,而握緊成一團的左手五指猛地張開,插入泥土!既便如此,身體依然不受控制地不斷發抖,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他絕對不會承認那是不甘心,絕對不會!
「喂……你怎麼了?」發覺到岳凌樓的不對勁,北岳司杭還算有良心地關心了一句。雖然他對岳凌樓沒什麼好感,但卻並不是討厭,而是有意和對方保持距離罷了。因為他覺得岳凌樓身上妖氣太重,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好像都可以勾魂攝魄似的。
然而此時的岳凌樓腦子里一片混亂,哪里听得進北岳司杭的話?
「話我可說清楚了,剛剛是你自己把洛少軒支開的,呆會兒你暈倒了,我可沒力氣抱你回去……」北岳司杭話雖這麼說,但臉上依然露出了關心的表情,朝岳凌樓移近了一點,仔細觀察對方的臉色。
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這哪像是人,根本就猛鬼一只嘛!不僅臉色慘白,映著銀色月光顯得青光森森,而且下唇也被咬出了血,嘴角和唇瓣鮮紅一片,就像剛吸過血似的!再加上今天的日子——七月十五!眾鬼之節!
北岳司杭的身體竟不由自主地朝後縮去。以前就猜岳凌樓是一只披著美人皮的妖怪,所以現在,浮現在他腦海里的四個字竟是『原形畢露』!
「呵呵。」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的身後竟傳來一絲輕笑。不是那種輕蔑的嘲笑,而是很友善的那種笑聲,但即使如此,也妖異非常,擁有讓人背脊發寒威力。
岳凌樓驀然轉頭,就在他身後五米遠的位置,站著三個裝扮奇怪的人。最左邊的那少年正是傍晚偷錢袋的人,右邊的那人個子最高、雙腿修長,而站在中間的,身材最嬌小,正用半只袖子掩著嘴,想必剛剛那笑聲便是他發出來的。那人的臉隱藏在紫紗之後蒙朧不清,但黑夜之中眼角位置卻有一個亮點在閃著光。
察覺情況不對勁的北岳司杭立即起身握劍,卻在被紫震橫了一眼後再不敢輕舉妄動。那種眼神和氣勢,不用動手,北岳司杭就已知道自己絕非敵手。
這時,只見紫乾上前幾步,抬起岳凌樓下巴審視了一陣子後,半眯起眼楮說道︰「今天傍晚時……就覺得你有點眼熟,後來慢慢才想起你像的是誰……現在仔細一看……才覺得不可思議,莫非我真是見鬼了?我問你……你,姓的是不是『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