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姑玉經 43 想死

作者 ︰ 白子袖

天色陰沉,淡白的光線從窗口透進來,啞姑臨窗而坐,閑閑地翻著那本《靈州百年掌故考》,蘭草捏著筆寫字,翻來覆去只寫那個「人」字,已經上百遍了,卻還是寫不利索。蘭花進來看一眼,發現這蘭草也開始習字,就想出言譏諷兩句,一抬頭看到啞姑正在窗下安靜地望著自己,忽然心里一緊,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反正那句打擊的話沒敢出口。

啞姑把一張寫好的紙交給她,上面寫著「從今天起,你做教書先生,教蘭草深兒淺兒三個人學字。」

蘭花沒想到一個蘭草忽然學字也就罷了,現在連深兒淺兒也要跟著學,忍不住嘀咕︰「大家都忙著習字了,那角院的活兒誰干?這里又不是培養女學生的地方。」

深兒淺兒得知叫她們學習,高興得紛紛叫好,三個人齊刷刷坐在桌子前,蘭花在紙上寫一個,教給她們發音,講解意思,再跟著學寫。蘭花是秀才家庭出身,小時候跟著秀才爹別的福氣沒有,這習文學字卻是最方便的,所以早早就裝了一肚皮的學識。

四個婢女擠作一團兒學習,啞姑自己安安靜靜在一邊看書,邊看邊動手圈點,還做著記錄。

午飯前學習活動結束,深兒淺兒紛紛抖著手腕子,喊叫說寫字比干粗活兒還累,啞姑不動聲色遞過來一張紙,吩咐她們下午的時間搗藥。

白子琪送來的那些藥材要一樣一樣地搗碎分裝,還有那些曬干收起來的梅花瓣兒,也要全部搗碎。

柳顏盯著呼呼叫囂的西北風推開角院門,听到了叮叮當當不絕于耳的搗藥聲,推門,全身頓時被各種藥味兒包圍,吸一口氣,苦的辣的香的臭的各種藥味兒紛紛往鼻子里竄。

柳顏沒興致看婢女們勞作,遞給啞姑一張紙,「藥給我。我想死。」

柳顏以為這小啞巴看到這個結果至少會有一點點的驚訝或者意外,但是柳顏看到小啞巴只掃了一眼上面的字,就慢慢地撕碎了紙條,然後投進爐膛,她的小臉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好像她們之間正在進行的這件事很平常,跟吃飯睡覺繡花閑聊一樣平常。

啞姑從一個瓷瓶里模出七粒油亮烏黑的圓藥丸,包在帕子里,遞過來,豎一個指頭,點一下頭,再豎一個指頭,再點一下頭。一共豎了七次。

柳顏接過藥,深深看她一眼,小啞巴的神色還是那麼平淡,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悲喜。

柳顏極力控制著內心的情緒,對著小啞巴輕輕福了一福,算是感謝,也是最後的道別,今兒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只隔著明天一天就進入新年了,娶親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元宵節剛過。半個月時間,如果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她想自己這輩子肯定再不會見到這個小啞巴了。

這一刻,柳顏忽然變得跟小啞巴一眼的安靜了,她覺得自己一直漂浮的心好像瞬間就落到了地面上,既然決定去死,那麼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能讓她慌亂呢,已經沒有了,除了生死,沒有大事。

小啞巴有些生疏地也學著柳顏的樣子,對著柳顏福了一福。

蘭草跟出來相送,送到角院門口,柳顏也不告別,邁開大步就走,一個小丫環,有什麼可說的。

沒想到蘭草趕上一步,聲音輕輕︰「初五開始,每日清晨空月復一粒,十一服完。十二晚上藥效開始發作,到時候你安心躺著入睡就是。你一死,張翰林家的親事自然不再作數,自有人會做了結,等將你裝殮入棺,按照我們柳府的規定,尸骨會暫時停放家廟,停到開春泥土解凍才能挖墳下葬。」

柳顏愣愣听著,冷汗忽然從脊背上冒出來,大片大片的汗水,重重疊疊,一瞬間就濕透了脊背。

她忽然感到了恐懼,死亡的恐懼。

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糾纏在心頭的就是死亡,可是她只想著死了就可以擺月兌那場悲哀的親事,卻還沒有想過一旦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她這個人了,她會變成冷冰冰的尸體,被裝進棺材,被埋進土里。

這小丫環,為什麼忽然跟我說這些?說這麼詳細干什麼?難道我不知道人死了會裝殮會入棺會下葬?

柳顏有些惱怒地望著這個小丫環。

「我們小女乃女乃吩咐,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世上就我們三個人知道。你不能走漏一點點風聲,包括四姨太在內。因為等你剛剛昏迷肯定會有人來為你看病,診脈,說不定還會查看死因,而你要呈現給外界的是暴病而亡,絕不是厭世自裁,切記切記。」

有人從門口路過,蘭草忙忙對著四小姐施禮相送,然後轉身回去了。

柳顏緊緊捏住了袖管里的藥丸,死吧死吧,一口氣不來,雙眼一閉,一了百了,這世上的悲歡離合都將和自己再也沒有一點點關系。

有淚水沾濕了睫毛,她沒有抬手擦,已經被冷風吹干了。

院子里下人們亂紛紛忙著準備年貨,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的,似乎過年是一件很快樂很快樂的事。

只有柳顏一個人,從里到外都是冷清的,她冷冷清清一步一步踩著青石板走回流雲堂去了。

「四小姐好福氣,過了年緊接著就辦喜事,听說那張翰林可疼女人了,福澤深厚,幾房姨太太一個個子女繞膝。四小姐過去了很快就會……」

幾位僕婦在身後偷偷議論。

「老點怕啥,男人嘛,老男人才知道疼女人呢!嘻嘻嘻——」

她們的嘴巴像麻雀,嘰嘰喳喳,七嘴八舌,赤luoluo,毫無遮攔。

還說了好多好多,柳顏走遠了,那些聲音沒能傳進她耳朵里就跌落在青磚地上化作碎片了。

劉管家指揮把剩下幾串燈籠分別掛在了各房各屋的廊檐下,角院也有份,等那個紅彤彤的大燈籠高高懸在門口後,蘭草已經學會了五個漢字,高興得小臉兒紅撲撲的,跳著腳搓著手,掰著指頭說照這麼學下去,明年府里掛燈籠的時候,只怕自己已經能像蘭花一樣寫字,和小女乃女乃手談了。

這話蘭花最不愛听,她從鼻子眼里哼一聲,苦于當著小女乃女乃面不敢公然譏諷。

深兒淺兒也都聰明,兩個人已經寫會了自己的名字,高高興興地寫了一遍又一遍。

只有啞姑一個人似乎不怎麼高興,她本來就不笑,輕易看不出內心的情緒,不過蘭草留意到她已經把一本《靈州百年掌故考》快要翻遍了,隨著書頁減少,她的眉頭蹙得越來越緊,一副怏怏不樂的樣子。

一開始她看得很慢,後來漸漸翻閱得快起來,蘭草漸漸看出來了,小女乃女乃其實不是在細細地讀書,而是在里面尋找什麼。究竟在找什麼呢?她自己不說,蘭草也不敢去問,只是更小心地伺候著。

沐風居里,為著九姨太鬧病,滿屋子人緊繃的神經今日終于稍微放松了下來,蘭香把熬好的湯藥澄清,倒進一個圓圓的敞口大瓷盆里,然後兌進半壺熱水,伸手試試,水溫剛好,輕輕落下層層帷幕,然後扶九姨太起身坐浴。

坐進綿軟的水里,九姨太呻*吟了一聲,蘭香大喜,她听得出,主子這聲呻*吟是因為舒服,說明藥浴見效了,病情正在好轉。之前九姨太可是連解小手都要大發脾氣,嚇得伺候的人大氣都不敢出。

果然,九姨太自己用手柔柔地撩水沖洗著**,憔悴的臉上含了笑,「這才洗了兩次就明顯感覺好多了,想不到那小啞巴的藥真靈。」

雖然人家給她接了生救了命,現在又享用著人家的醫療辦法,但她還是毫不客氣地稱呼人家小啞巴,似乎那樣個不起眼的小角色是不值得獲得相應的尊重的。

水溫稍微涼下去,蘭香早就徐徐再注入熱水,九姨太在恆溫里舒舒服服泡夠了時間,扶著丫環的手站起來,嬌柔無比地鑽進被窩,懶懶地打一個哈欠,「照這個樣子,再有個三五天肯定就把病根兒都給挖了。到時候我也能清清爽爽出月子了。」

蘭梅終于把謝玉林請來了。

二十來天沒見,謝玉林明顯瘦了,最顯眼的是,他原本烏黑的頭發中忽然多出來一些花白的亂發,縷縷白發夾在滿頭烏絲中顯得那麼刺眼。

柳陳氏穩穩端坐,目光悄然無聲地端詳著這位好不容易請來的故人。

謝玉林好奇地扭頭四處看看,伸著鼻子嗅嗅,一貫熟悉的綠泥香味兒竟然消失了,面前的柳陳氏,看上去略微有一點點清瘦,但整個人的精神面貌倒是更好了,面色紅潤,笑容親切。

「你看看這個。」

陳氏把一個小瓷碗推在面前。

里面是幾顆烏青藥丸。

謝玉林伸出細長枯瘦的手指,捻起一顆,放鼻子下閉了眼聞,然後查看,最後用指甲刮下一點來剖開細看。

大太太這麼鄭重其事一趟趟地叫他來,來了第一眼他就看出她神色豐潤壓根沒病,第一時間就遞上來這個,那麼,今天這一趟最重要的事情肯定就是鑒定這個藥丸了,能讓這個女人巴巴地這麼做,此物肯定不是一般藥丸,只怕有些來頭。

謝玉林的眉頭慢慢地皺起來了,聞,辨,碾,都不能從色、味、氣上面認出此物,看似一粒普通的藥丸,竟然一眼看不出究竟是何藥物。

他用小刀刮一點下來,化開在小碗里,然後用湯匙慢慢地攪,放在鼻子下面細細地聞。

「有黃 、人參……還有大棗、白術、甘草、五味子……這些是養血補氣藥材,嗯,另外還有雞血藤、當歸、熟地、白芍、何首烏……是補血良藥……另外還能聞到麥冬、女貞子、旱蓮草……卻是滋陰養陰之物……另外還有什麼,還加了幾味別的藥材,卻好像是消炎消腫之藥,嗯,究竟是什麼呢,一時間不好辨認……」

謝玉林的醫術在靈州府是數一數二的,優秀的中醫,對于藥材的特性氣味療效就跟自己的手掌心一樣熟悉,就是閉著眼楮在睡夢里也能聞出哪一副藥里加了哪一味藥材。

想不到他會被難住。

「真是奇怪……」謝玉林喃喃自語,眉頭皺出一個巨大的「川」,苦苦思索,「明明聞著很熟悉啊,可是這不可能,這明明是用于婦女滋補養陰的藥丸,若說加了那幾味藥,效果不但會減損,似乎還會逆反相克……還會……」

「還會怎麼樣?我就知道這小賤婢不會那麼好心幫我,她果然跟我耍了手碗兒!不知道究竟是誰在後面指使她這麼干?」

謝玉林卻不理她,沉溺在自己的心事里,仰面緩緩搜索記憶,「師父當年好像說過,有些藥材看似相克相攻,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大膽嘗試,卻會有出人意料的療效,只是世間大多行醫者拘囿前人經驗固步自封,缺乏親自試探查驗勇氣,難道這位高人竟也窺破了這層醫學奧義?」

陳氏啞聲失笑,「哪里來的高人,還不是我家那個童養媳婦,小啞巴!這是她為我配的藥,我請你來瞧瞧,這藥究竟能不能吃,我怕她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只是裝神弄鬼地騙人也就罷了,要是被人利用,借機給我下藥,那我最後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會知道。」

謝玉林聞言面色大變,從座椅上彈起來,一掃病容,「是她配的?我要見她,我要當面問一問,她加那幾味藥究竟是出于何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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